第三十二章 [1]
罗昭威走时动身绝早,罗彻敬送走他回来时,碎金似地阳光才刚刚撒到河边残雪之上。泷河河心,冰面己经呈现出深黛色泽,似乎是一条色彩斑阑的冻蟒,正挣扎着要舞动起来。他抚着略麻木的面孔,才突然意识到,昨日是正月十五,原来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怡然而至。因为毓王的丧事,泷丘人遗失了这个新年的炮仗和舞乐,于是似也遗忘了季节的更替。
他漫步归家,坐内间小阁里,发了一会呆。丫头递上茶,他呷了一口,突然将茶盏在桌上狠狠一顿,沸水溅到手上,痛得他一抽。这是谁煮的?喝声吓得侍立的四名丫头都缩了缩颈,好一会才有一个吱唔道:这茶是是常先生煮的。
什么?罗彻敬骤地起身,手在身上拭了拭道:你们让常先生煮茶?
是先生自己要煮!丫头们齐刷刷地跪下了,声音都发着颤。
罗彻敬疑惑地道:先生在那里?
坠红泉。
坠红泉就在厅后游廊外西侧,罗彻敬拂开幌子向外探看了一眼,一团水雾裹在他鼻端,新雪般地气息直入肺腑。他自言自语道:坠红泉边的山茶花可开了么?
他信步出了后厅,绕过几件开残了的老梅,山石孔窍之中,便有氲氤水气沾身,常舒的笑声亦随之传来:你可别小看了这茶,是当年万朝城中,文武百官庆春时绝不可少之物!
先生在万朝城中住过?
是呀,有一年正月十五之夜,京城文士照例在城外冷疏亭设茶诗会,我当时奉陪未座
喔?罗彻敬拢了拢袖子,朗声笑道:那时先生年岁还小吧
将军回来了!常舒将手中的小扇交给同坐炉边的崔女,站起身来。他今日没戴头巾,头发松松地束着,,双目含笑,云蒸雾缭中,显得格外清亮。月白色地两幅广袖拂动,盖上他脚边盈落水珠的红山茶,颇有儒雅风流之态。
罗彻敬回想了一下初见他的样子,发觉自己都快记不得了,摇了一下头,笑道:红袖执扇,先生好会享福他的眼光落在崔女身上,崔女颊上生晕,放下扇子要起身,他赶紧止住道:坐、坐、煎你的茶!先生也坐!
宾主两人落座在泉畔,彻天冰雪中,这一汪温泉周围却是春意盎然,上百株茶花纷放,红白黄紫在水雾中浸湿,仿佛将要化掉,彼此差参交融起来。
我记得青寇犯万朝城时,冷疏亭便被烧为灰烬,数百珍品尽数被毁。二十年前,先生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吧,竟能恭逢盛会么?罗彻敬略带疑惑地问。
喔?常舒抚了抚眉上欲坠地一滴水珠,道:世事沧桑,这些前朝故事,将军竟还晓得。
也不过是偶尔看过一些诗词,题记中偶有数语罢了。罗彻敬四下里看了看,道:还是先生会享福,我这些日子忙碌着,竟不知何时这山茶花竟都开了。
呵呵,将军是心中有事,因此才眼前无花呀?常舒闲闲地挥了一下袖子。
罗彻敬被常舒说中心情,却不愿当即认下,有意转了话题道:这茶里放了什么作料?怎么
很麻?常舒饶有深意地盯着他。
是,罗彻敬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有喝过,觉得不惯。
就是我这喝惯了的人,也会觉得口舌麻嗖嗖地不好受好了!常舒突然叫一声,崔女赶紧关了炉门,止沸分茶。
再尝一次吧!常舒奉盏与罗彻敬,他疑惑着接了过来,细细一品,虽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咋了一下舌头。然而常舒温然看着他道:再喝一口,再尝一小口试试?
他犹豫着再呷了一口,因为口中己经完全麻木了,便没了感觉。他看到常舒微合双目,似乎十分享受的样子,便又抿了一口。这时突然从舌尖的麻木上面,生出一丝甘甜来,细细淡淡,竟觉仿佛有一朵一朵晶莹剔透的花缓缓开发,清香袅袅,从肺腑深处升腾出来。
唉呀!他不由一声惊叫,放盏细观那翠盏中丰润的汤沫道:这茶叫什么?
此茶名雪心萌,是将茶饼与茶花同熏而得。从前先辈让新进进士们饮此茶,无非是教导后生先耐得寂寞,方有所成就的道理。常舒悠然道:将军也是久战之身,竟连这个不曾悟透么?
罗彻敬微微怔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冷雾入喉,更觉身躯轻盈几欲飞去。他赶紧揖了一揖,道:这几日是入了心障,有劳先生点拨了!
将军是当局者迷呀!常舒取了长勺在釜中搅着,道:将军只看到新王对将军的冷遇,却不想一想,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新王纵欲长锢将军,又岂能乎?又何必急于一时?
先生的意思是罗彻敬骤然起身,盯着常舒。
前先将军欲就泷丘尹之职,此事我早料到不成。常舒又掂起一块茶砖,崔女细细碾着,两人动作深相默契。
然而先生为何未曾阻止?罗彻敬问道。
常舒看了下炉火,向崔女道:这边炭不多了,你去取一些来。崔女将茶末倾入釜中,敛裙起身,默默退下。等她走得远了,常舒方抬起头来道:你碰这一下壁,自有好处。这位新王,我见过他行事,是极任性的一个人,他驳你这么一下,心里便会舒服许多,日后再有所求,才会情愿考量。
喔,罗彻敬若有所悟,道:先生说得也是,然而总是这么呆着,我
神秀关战事正紧,常舒突然打断他,淡淡地道:若是王上率军亲征,他将如何处置将军?
罗彻敬凝神一思,突然觉得,对于罗彻敏来说,如何安置他确实成了一个问题。留在他在泷丘,不会放心,而带他出征,又不敢放权。他迟疑着道:也许是让我在他帐中待从吧!
对!常舒道:他大约是这么打算,然而形势却只怕由不得他了。
先生是说罗彻敬将茶盏从身前推开,倾了倾身子。常舒的手指在半温的茶里蘸了蘸,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罗彻敬勿有所悟,道:我明白了,可时机却未必如此之巧罗彻敬揉了揉下巴上的短须。
也不是那么难把握,常舒颇有把握地道:眼下公爷出使白衣别失,这三个月内,他决不会愿意离开泷丘。便是神秀关紧急,他也会调凌州兵马他又在桌上扣了几记,道:怕就怕诸军协调起来,会有些问题,若是牵扯到这方面,就要早作打算。
罗彻敬再呷了一口茶,略有所思地道:只不过看那边的情形,恐怕还在犹豫观望之中。
那也难说,我们可以推上一推嘛常舒斜下眼盯着茶汤,浑不着意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