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湖 [1]
一出店子,顾澄就不自觉裹紧了衣袍,方才坐在火塘边暖热了的身子顿时有些发僵。他从丹田中引出一股真气来,一面暖和全身,一面动用通犀心眼盯紧了最后的那名鹞鹰。街上已经清静下来了,只有酒醉的猎人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在泥泞中挣扎;从两侧帘缝里透出来的一线火光,却越发衬现出此刻窄街的清冷。
顾澄倾听着远远近近的脚步,分辨出自己所要找的人。他心知鹞鹰七杀是遁迹蹑踪这一行当里顶尖儿的角色,自己的通犀心眼练成后虽说从未失手,可是对这些人却也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
不多时出了小镇,他听到了六个人的声息聚在了一起,那些脚步声有如山猫夜行,若他不是一直有意跟着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来。天色异常地昏暗,只有风卷起无边无际的混沌结结实实蒙住了眼睛。没有星月,走过一程后也没有了灯火,迎面是默立的群山,夜色中山脊一线勉强可见。进了桦树林,离小镇不过半个时辰,却已难觅人迹。
不知为何,顾澄的心一直不平静,觉得这山林中有某些莫测的危险。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了一些动静,顾澄立即伏倒,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只有极模糊的响声,似乎不大像野兽,可太远了,实在听不出是否有人活动。前面沈青鹞也停下来了,好像是他们也觉得有些不对。可过了一小会,鹞鹰们又开始走动了。顾澄想:或者只是山中猎人罢。便也不再理会。顾澄心中默记着来时的路程,心道:怕是已到了白嘎拉山了。
走得久了,顾澄的脑子和腿都有些发木,觉得自身已化作了这万年老林中的一员,人世的纷攘恩怨在这里变得极是遥远。这时沈青鹞猛然加力跑动起来,已全然顾不上隐藏行迹,顾澄甚至还听到了他的喘息声。顾澄虽不敢也跟着快跑,可脑中沈青鹞的位置反倒更清楚了些。前面密林中突然出现了一星白光,像是一颗小小的钻石。顾澄尚未想明白那是什么,就听到了一声颤抖的叫喊:大姐!真,真的是你么?是你?这个样子,你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沈青鹞的叫声,却又不像是他。顾澄从未想过沈青鹞说起话来会这么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更要紧的是,沈青鹞是在和什么人说话?顾澄一路跟着他们走到这里,除了这六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听到旁人的半点动静。顾澄伏下身,一步步往前挪动,渐渐接近沈青鹞说话的地方。就是伏在地上,眼前也越来越亮,天上厚重的阴云已散去,皎洁的月色洒满了山谷。这明光让顾澄有一些恐惧,惟恐再前一步就会被发觉了。
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一下子打断了沈青鹞急促的话音,却给了顾澄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他抓紧时机往前爬了几步,平生未曾见过的奇景蓦然出现在眼前。
山谷中聚起一汪湖水,湖岸却全是莹白的晶石。水随风起,清澈的波涛不时拍上晶石,晶石的棱角上皓光流转,熠熠生辉。石上映出水纹,水中溢出石光,好似这一湖清水已化作了整块巨大的水晶。
湖岸边有人踽踽而行,正是那个鄂伦春妇人。波动的晶光在她身后投下一道黯淡的影子,摇摇晃晃好似走得十分艰难。可是沈青鹞他们发力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总是不远不近地隔着十来步。孩子哭闹得越来越厉害,那妇人终于叹息一声,停了下来。她放下背篮,将孩子抱出来为他把尿。沈青鹞和其余五名鹞鹰都站定了,也不再说话。
顾澄的心突突跳起来,他极力回想,却也想不出这妇人是何时走出酒馆的。先前他一直留意着这妇人,只是后来那个位子好像是空了,可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什么样的武功能让他的通犀心眼全然无用?他又想起了先前在皮商屋子前那一刹那的异动,还有方才沈青鹞叫的那声大姐,顾澄不由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女人难道真是
妇人解开孩子外面裹着的皮裘,内面穿的衣裳却是纯黑的。这黑衣也不知什么料子做的,晶光投在上面,泛着极柔和的莹彩,似珍珠串成的一般。沈青鹞一见这黑衣就失声叫起来:大姐,这是你的乌冰蚕衣,你你居然把这宝衣
听到乌冰蚕衣这几个字,顾澄就是还有半点疑心也一并去了。面前这个容色晦陋,身姿粗蠢的妇人便是传言中可以舞动九天,剑伏八荒的精卫盟之主!
黑精卫轻手轻脚地重新将孩子裹好。孩子嘻嘻笑着,两只肥肥的小手扯着她的头发不放。她也由着孩子玩闹,眼中仿佛根本就没有环立于一侧的鹞鹰们。沈青鹞一字一句地问道:大姐,这当真是李昶的儿子么?
黑精卫将孩子放在膝上摇晃着,回了一句:这是我的儿子!她的嗓子有些沙哑,说起汉话也好像不甚流畅,可抑扬顿挫的音韵却十分悦耳。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她说得回肠荡气,余声不绝。黑精卫一开口,顾澄耳中就清净了许多,风声兽嗥一一隐去。顾澄心知这是因为通犀心眼察觉到了眼前的大敌,自行将大部分功力凝集到此人身上,对四周的观察便少了许多。
沈青鹞的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他的右足往前探了一步,却又收了回来,过了好一会,方道:大姐,你可知这两年我一直在寻你。我总不信你当真会和李昶在一起,我老想你或者受了伤,或者已经不在了那孩子格格地笑得又清又脆,沈青鹞的话被这笑声切得支离破碎。他说起话来很是平静,可顾澄却不由为他心酸。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句子后面,也不知藏下了多少流离奔波、夙夜忧思。
这些年来,他们都劝我说,你既然贪私情弃信义,那我们也就当从没你这个人好了,何必再寻你?我每一听到,都要和他们大吵一架。吵得凶了,还会打起来只有鹤公不拦我,让我带着他们在外面漂泊。后来那些和我打得鼻青脸肿的兄弟带着酒来找我,大家喝得烂醉,他们说,他们也盼着我能寻到你,也盼着先前是大伙儿误会了,盼着我能把你找回去
我不能回去了!黑精卫点了孩子的睡穴,将孩子放回背篮里重又背上身。她似笑非笑道:我连乌冰蚕衣都裁了给宝儿做衣裳,你说我还回得去么?我和谁在一起,这不关你们的事。
盟,盟主,你,你,怎么能这样一名鹞鹰再也忍不住地开了口。他好像早已不习惯说话了,声音干涩别扭,还有点结结巴巴。
黑精卫断然回身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请回吧,再跟下来,我可不客气了!
真的么?沈青鹞的声音突然也冷诮了起来,道:你若不想我们跟过来,早就可以把我们甩得远远的,你还是有些话想问我们吧,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