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记 - [沈璎璎]

第六回 俪影轻鸿 [3]

  沈瑄将她放在树底坐了,回头看看石先生,只见他坐在血泊之中,紧紧攥着断腿,一张脸痛苦得扭曲变形。那些下属们虽然急得焦头烂额,却苦于动弹不得,也只有干瞪眼而已。沈瑄十分不忍,心想自己出手不知轻重,害得他一生残疾,也太过分了,不禁和缓道:石先生,在下急于救人,失手伤了你,实在万分过意不去。但请少安毋躁,我好为你包扎伤口。

  石先生果然一下平静下来,瞪着沈瑄,目光古怪。沈瑄略一迟疑,还是走上前去。距石先生只有一步时,他竟猛地单腿一跃而起,钢刀朝沈瑄头顶抡去,一面呼喊:他妈的,老子断了一条腿,还活着干什么,跟你拼了!

  沈瑄有所防范,早已一跃而开。石先生一刀不中,把刀一扔,复又倒下,捂胸打滚,不停咒骂。原来是蒋灵骞怕他伤了沈瑄,握了一把绣骨金针在手,他大刀抡起时,前胸督脉诸穴就已被钉满了。

  蒋灵骞道:此人不知好歹,让他去吧。大哥,你去牵马,我们走吧。沈瑄点点头,过去将那几个兵丁骑来的战马牵了两匹过来,将蒋灵骞扶起。

  喂,石先生见他们要走,嚷嚷起来,你用绣骨金针钉了我,就这样走了?拜托你你,你把解药给我。沈瑄心想,是了,这绣骨金针奇毒无比,他若不得解药,可是死定了。不料蒋灵骞嫣然一笑,道:开什么玩笑,你几时听说绣骨金针有什么解药?绣骨金针的毒性天下无药可解。

  你,你石先生又痛又气,几乎晕倒。绣骨金针的剧毒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他似乎已感到一股股诡异阴寒的毒液正从胸口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麻痒,不觉急得流下眼泪。

  他看蒋灵骞被沈瑄抱上马背,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你敢走你这小妖女你说什么?蒋灵骞猛地回头,盯着石先生,又惊又怒。江湖中人虽然多有如此称呼她的,但在九王府中,众人却都小姐长小姐短,十分尊敬。不料此时石先生情急骂出,依然是小妖女,原来他们心中对她从来也只如此看待。

  就听石先生依然喋喋不休地叫骂:我就骂你这个小妖女、小野种不知羞耻定了亲的人,不要自己的丈夫,跑到外面勾搭小白脸不要脸的小贱货这般污言秽语,连沈瑄也无法听得下了。

  蒋灵骞脸色煞白,见马鞍上正挂着个箭筒,猛地拔了一支箭羽,朝石先生狠狠掷去,正中咽喉。石先生一下顿住,半句恶语卡在嗓子眼出不来,终于彻底倒下。蒋灵骞将那张可怖的脸盯了半天,缓缓道:你本来不会死的。

  沈瑄和蒋灵骞骑马离开。蒋灵骞始终一语不发。沈瑄知道她恼恨石先生临死前讲的话,问道:离儿,你的腿怎样了?蒋灵骞这才从满腹怨气中清醒,不觉哎哟一声,几乎从马上跌下。耽搁这许久,那条受伤的腿其实奇痛无比。沈瑄伸出手去扶她,不料她将身一闪,硬生生推开他的手。

  只听她没头没脑道:大哥,前面有个岔路口,我们就在那里分手吧!沈瑄怀疑地看着她,只见她微微咬了咬下唇,又道:前面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你往东,我往西,不要在一起了。沈瑄恍然大悟,石先生说得不错,他却几乎忘了蒋灵骞是别有姻缘的人。这一两日患难与共,再这样纠缠下去,必定更加难以收拾,离儿当然要离他远一点了。他明知是躲不过的结果,心里还是难受起来,面上却淡淡一笑:那好,后会有期,你自己保重!

  还没到那岔路口,沈瑄就策马冲了过去,心里却是苦的:后会有期她是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我但愿再也不要见她!

  哐当一声,只听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沈瑄勒马一瞧,是蒋灵骞的清绝剑!他呆住了,自己怎么如此糊涂,把她的随身佩剑都带走了。他拾起那把剑,出了一会神,忽然又跨上马,朝原路追了回去。

  他十分惊讶地发现,就在那岔道口上,蒋灵骞的马一步也没有走,正在悠悠地徘徊。她听见马蹄声,身子一颤,猛然抬起头来。沈瑄看见她的眼圈似乎有点红,但眼里却有些十分明亮的东西在闪动定定地瞧着他。

  两人对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终于,沈瑄道:离儿,你的伤很重,我放不下你。蒋灵骞笑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的腿疼死了

  其时天已蒙蒙亮了,沈瑄见前面有一间农家草棚,忙忙停下马,扶了蒋灵骞进去。蒋灵骞坐在草堆上,脱下鞋子,将左边裤腿卷到膝上。沈瑄看去,一段雪藕似的纤长小腿此刻红肿得像萝卜一样,分明是早已折断了。难为她受了这么久的煎熬,偏偏又经过半夜颠簸驱驰,与石先生过招时还强行站立,因此伤势又加重了好几成。

  沈瑄抬头看看蒋灵骞,见她额头透着细汗,心痛道:离儿,一会儿我与你接骨,你千万忍着些,不要乱动,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将来这条腿就不方便了。蒋灵骞点点头。沈瑄探明伤处,握住伤腿,猛地一推,手法甚是明快,又取出自配的接骨灵药断续玄霜和专门化血的明玉膏细细抹上,再削好两条夹板,用布条稳稳缚在断腿两边。蒋灵骞果是一动也未曾动,咬着嘴唇,疼得泪眼蒙蒙。沈瑄一面涂抹明玉膏,一面叹道:这几日里,这两条腿可再不能用力了。昨晚若没有那番折腾,右脚也该至少好了一半。

  蒋灵骞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觉,跑出去胡闹。可是我的宝贝还留在钱世骏那里,不取了来,难道他还会自己送来给我?沈瑄道:什么宝贝?是这把清绝剑么?蒋灵骞道:嗯是的。

  沈瑄却想起来:噢,还有这个。于是解下自己背着的那个包裹,长长的倒不像装着衣物。蒋灵骞接过来解开,却是一架七弦琴,正是沈瑄做的。琴额已然烧得焦黑,漆面剥落,琴弦也一根根断了,想是从火海中抢出的。

  沈瑄叹道:又何苦为它费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蒋灵骞恍若未闻,只是伤心道:究竟迟了一步,烧成这样了。

  沈瑄见她不舍此琴,便捧过来细细察看,所幸琴盒还未破裂。他走到门外挑选了几根合适的马尾,揉了一番,将断弦换了,重新调了音,拨动几下,觉得琴的音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曲《碣石调幽兰》,发觉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处嘹若九天鹤鸣,看似居高临下,犹能扶摇直上,宛转自如,低音处却是潜龙在渊,浩浩渺渺,深不可测,实在十分难得。蒋灵骞听着琴音,奇道:想不到这琴在火中一烧,竟然脱胎换骨,有了这样奇妙的声音。人家是先烧木头后做琴,咱们却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里烧,反正都是奇缘!人家的琴叫做焦尾,我们的琴呢?看这琴额烧得黑乎乎、炭墨一般,不妨就叫做墨额好了。

  沈瑄听了,微微笑道:这琴倒是无事,可你这一个月之内,可不能再动了,须得寻个地方静静养伤才好。蒋灵骞道:那咱们这就回葫芦湾吧。

  沈瑄道:回葫芦湾自然好,但是太远,一路奔波你可怎么休养?你的事若不急,养好了伤再去办行么?蒋灵骞点点头,忽然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大哥,那时我被你从湖中救起来以后,是谁是谁为我换的衣裳?沈瑄大惑不解,只好照实答道:是阿秀姐姐。蒋灵骞不言不语,只是出神。

  沈瑄想了想,问道:你是在葫芦湾里失落了什么要紧东西么?阿秀姐姐将你的东西都好好清理过,她如见了,应当知道在哪里,回去问她便是。蒋灵骞自言自语道:只怕不容易找回。若真的丢了,又是一番麻烦。

  沈瑄好奇道:是什么呢?蒋灵骞道:我不便告诉你。她顿了顿又道,大哥,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越少,你就越安全。沈瑄吐舌笑道:姑娘见教的是,我决不多打听。可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禁不住道,说起阿秀姐姐,我倒忘了问你一件要紧事。关系到阿秀姐姐的杀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问一问,不算多管闲事吧?蒋灵骞狠狠瞪了他一眼:偏你就这样啰唆!她停了一会儿,又道,这事本来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你爱问便问吧。

  沈瑄略一沉吟,就将当年乐秀宁父女如何被人追杀,乐子有如何惨死,当晚又如何在葫芦湾畔发现了仇人的尸首,诸般情形一一道来:知道那晚吹箫的人就是你,我们猜想放针杀人的也一定是你。当时人死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所以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幕后主使又是谁,可就成了谜。蒋灵骞抚弄着自己那支竹箫,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一言不发。

  沈瑄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又问道:离儿,你知不知道呢?蒋灵骞这时方道:我告诉你吧,那晚的确是我放绣骨金针杀了那四个人。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意在阿秀姐姐,还以为是要对付我的。那时我正被一帮人追杀,日日如惊弓之鸟。这四人与追杀我的同属一个主子,而且竟敢冒充我天台派作恶,也算死有余辜了。此番我承认是我杀的人,你定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们的主子手里,更不知会死得多惨。

  沈瑄叹道:不管怎样,总是谢谢你了。幸亏你杀了那四人,不然阿秀姐姐、璎璎和我,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谁?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阿秀姐姐的仇,我看她是报不了的。此人武功卓绝,党羽又多,天下鲜有对手。沈瑄道:是吴越王妃吧?蒋灵骞诧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其实沈瑄只是听钱世骏说过,蒋灵骞的大对头正是此人,因而轻易猜出:可是吴越王妃又为什么跟乐叔叔一家过不去?蒋灵骞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其实吴越王妃那种人,仇人遍天下。别说阿秀姐姐打她不过,就算打得过,也轮不上她亲自手刃大仇。沈瑄叹道:不管报不报得了,将来还是要告知阿秀姐姐。乐叔叔死于非命,总算知道了仇家是谁。

  蒋灵骞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住在范定风府上,他家后面有个废弃的园子,据说夜里常常闹鬼,平日里没人进去。不如,我们现下就住到那里去吧!沈瑄知道她的心意,范定风、钱世骏只道他们一定远走高飞,决不会想到他们会躲在自己府里,他心里暗赞蒋灵骞颇有机变,也就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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