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 深情援玉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 [8]
秦瑛听出黑女语有机锋,本就有点脸红,正待答话。哪知元-喜与心上人亲近,偷觑玉容,正涉遐想,对于二女问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拣菜喂他。目光一对,方始警觉,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侧一偏,菜到口边竟未看见。秦瑛也在分神之际,所拣的一片笋脯竟落向右颊之上。元-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义厚,怎么连谢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马脚,越发心慌意乱,慌不迭脱口说道:“多谢二妹,我真该死!”因当惶急之际,口说着话,忘了重伤未愈不能转动,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觉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连忙躺下,虽然强行忍住,没有喊出声来,人已痛得浑身乱颤,意欲闭目养神,无如心中有事,真气不能调匀,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乱如麻,百脉皆沸,难受已极。
秦瑛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张,语无伦次,不由有点醒悟,又见黑女面带巧笑,望着自己说道:“二姊,你怎么把菜喂到人家脸上去了?”不禁有气,秀目微-,正要发作,忽见元-面容骤变,满头汗珠似有黄豆大小,方觉不忍出口。忽又听黑孩儿道:“徐师弟因和你客气,头抬了一下,此时苦痛已极,二妹还不替他想想法子医治一下?”先前因在羞忿头上,不曾看清元-欠身妄动,这时才想起此人伤还未愈,不能起动,方才神志失常,许是为了自己拣菜与他,意欲推谢之故,不由怒气全消,转生怜悯,暗忖:“此人实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谨,见自己亲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并无他意。这一来伤势又发,暂时不能饮食,白累他受这一场痛苦。”越想越不过意,正要伸手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觉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师兄初来是客,因在伤中,不曾款待,略备水酒,同饮几杯再走,谁知东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帮我将桌搬开,并将一切收好,请王大哥为他按摩几下,把气血揉匀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儿已然应诺道:“我却没二妹精纯细心呢。”黑女方道:“那你还不停手?让二姊全始全终,一手包医多好?”秦瑛佯笑道:“这不过伤后无心中稍微受点震动,无关大体,大哥稍微把气给他理顺立可复原。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往外走去。
元-痛楚中未忘了偷觑玉人词色,虽幸将窘状遮掩过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机可与玉人亲近片时,经此一来,连这片刻温情也成幻想。再听秦瑛推托,不肯再给自己按摩。人当热恋之际,得失之心最重,疑虑尤多,哪怕对方随便一说,不是成心,也必当是含有深意,并且专往不好处想,以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不过对方人好,看在好友同门分上不肯发作,表面婉拒,心实鄙薄,又见秦女翩然走去,越生疑心。正自心酸悔恨,不应失检,致遭玉人轻视,以后不知能否再与相见。黑孩儿已走将过来代为按摩,想起此人义侠热心,将来多半能为自己出力,不由又生希冀,心情略宽,方要称谢。黑孩儿道:“师弟少说话,此时最好静养,等止了痛再说。”元-只得住口。黑女道:“他如不爱说话,倒要好办多呢。”黑孩儿把怪眼一翻道:“你还不是爱多口么?”黑女嗔道:“哥哥你再怪人,我不管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远远铁杖点地之声丁丁乱响,由远而近,从山脚下传来。黑女笑对元-道:“你师兄香谷子来,你就该走了。我说的话不要忘记。”小燕方说:“我请小姐去。”声音已然临近。黑孩儿惊道:“谷兄来得这急,难道有什急事不成?我看看去。”语声才住,一条人影已由窗前闪过,跟着丁丁丁接连三响,人便进了屋内。秦瑛恰也走进,与小燕两下一撞,几乎撞个满怀。
元-见来人正是五年前在江亭火龙庙中所遇瘸腿聋子胡强,身穿衣服虽仍破旧,面上精神足满,身子笔挺,行动也极轻快,左手握着一根铁杖,只左脚走路时微闻响声,一点也看不出残废神气,与昔年所见迥不相同。又见心上人随同走进,正想招呼,众人已然见面,说笑起来。
先是香谷子进门,未及开口,回顾秦瑛走进,哈哈大笑道:“你们在此快乐,也不请我吃一杯?”秦瑛笑道:“我们走时,师兄正与二师伯说话,不是朝你使眼色么?”香谷子笑道:“这个不算真心请客,何不明言?师父也无不允之理。何况他老人家对于二妹甚是看重,走后还在夸奖。既然来了,我先捡点现成便宜,改日须要二妹请客才算。”黑女插口笑道:“谷兄不要冤枉人,我二姊再请你吃一百顿均可,罚却不认。她实是初见二师伯,恭敬小心,惟恐失礼。你没见这桌上是四份杯筷么?”秦瑛接口笑道:“谷兄不必再说,四妹也不要帮我。根本不是请客,只为令师弟来到寒舍,连水酒也未款待一杯,特意同小燕做了几样粗菜,请王大哥与四妹作陪,小饮几杯,再行送走。哪知他和我一客气,伤又复发,致成虚邀。多余这份杯筷便是为他备的,暂请补缺,等他伤愈,再同奉请如何?”香谷子笑指黑女道:“你这黑丫头专门闹鬼,还是二妹心实,不说假话。”
黑女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有本领,当时把令师弟伤治好,起来同饮,省得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我明日破例做点菜,请你们一个书呆,一个残废如何?”秦瑛也问:“昨日你看徐兄伤势,曾说只过一个对时,虽不能当时治愈,下床行动当可办到。今日因听二师伯来,心想即可治愈。请你费点事,省他受罪如何?”香谷子道:“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常言无功不受禄,先将他医好再吃如何?”秦瑛道:“毕竟香谷兄手法比我们高得多,可惜他受伤时没处寻你,必须急救,只得由我效劳,否则也许早好了。”
香谷子道:“这个不然。徐师弟伤势我已看过,就并头由我医冶,也不过稍减痛苦,能稍起坐而已。总算他运气还好,师父恰在此时回庙。你们走后,谈了一阵,便命我拿了他的伤药,并还传我治法,来此医治。说是他伤还不算重,事前得了师父传授,又知用功,不过气血震散,虽经二妹理顺,尚有残余不曾复原,不免几日痛苦。只要筋脉脏腑全未受伤,按照师父所说,立时可以下床行动,少时再由我背去,经师父亲手一治,明天便是好人了。本来也不忙此一时,只为师父此次回山,原定半年之后才走,不料刚一到家便有老友寻来,发生事故,至多只有半个多月停留便要入川。另一面,敌人竟敢来我仙都山中伤人寻事,伤的又是他老人家的门下。我看他口内不说,心中定必生气,为此将师弟早日治愈,就便传他本门最上乘的内家心法,故此令我来接,以免由人抬往,长路跋涉,身子摇动,又多吃亏,否则师父刚回,就便二妹存心请客,也只好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