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8]
裴玉霜一怔道:“他这是什麽意思?”
“他钻的是艺,我学的是术,他研究其神韵,我学的是手法,如果他能多活几年,把整个的窍门都融会贯通了,成就怕不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可惜他英年早逝,原就准备待把整个的手法悟透了再告诉你,以完成你多年的夙愿,只可惜天不假年,这片心意是永远也无法达成了。”
裴玉霜不禁又是一怔,楚平又道:“师父说过了捏面人这种手艺,只能在江湖上唬唬人骗口饭吃,不能用在出人头地上,南山豹隐老人艺绝天下,知者无多,欧阳师兄虽然很重感情,但也尊师重道,所以他不敢违抗师命,放弃了手法的钻研,想等自己想通了再教给奶。”
裴玉霜不禁低下了头,目光中开始闪烁泪光。
楚平打开一个格子,取出一具锦匣道:“这是师兄弭留下来的遗物,他重伤之後,一口气跑到我家门口,向我要了一方翠玉,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苦心沥血的才雕成了这三十六个头像,要我亲手交给你,然後又匆促地交代了八骏园聚盟的细节,就溘然而逝了,唉!如果他不把最後的一点精力都用在雕琢这方翠玉上,至少还可以多活几年的,可是他宁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裴玉霜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方浅绿的翠璧,上雕了三十六个女子的头像,雕工十分精致,虽然只有头部,脸上却出现了三十六种决然不同的表情,神气活现的,栩栩如生。像中女子,乍看之下,似曾相识,注目细瞧,却原来是她自己!
楚平又移过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放在她面前道:“大姐,小弟在路上相候,而且要求易骑行舟,就是为了给奶这十天馀暇,云豹剑法奶已经了如指掌了,对着镜中揣摩雕像的神情,奶也许会悟出另外几手是怎麽样的姿态,记住,只有十天,十天後,小弟就要遵照师兄的遗嘱,取回璧玉,伴同师兄的遗骸,永沉於洞庭之底。”
“什麽,欧阳善的遗体你也带来了?”
“没有!我放在三官庙里,聘高僧为他诵经七日,然後加以火化,十天後,有人以快马护送到洞庭湖畔君山之侧,我们的船也恰好在那儿停泊,届时一并水葬。”
裴玉霜玉手轻抚着翠璧,陷入沉思中,楚平也不去打扰她,自顾起身到隔舱去了。
舟行很稳,因为这是条大船,而且驶船的水手也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在这十天里,楚平没有再来探望裴玉霜。
十天後,大船停泊在君山之侧,楚平才去叩门,裴玉霜打开了门,楚平吓了一跳,惊见裴玉霜的满头青丝,已经有一大半花白了,脸色竟是出奇的憔悴。
裴玉霜似乎也感觉到了,看着镜子苦笑道:“朝为青丝暮成雪,我每天都对着镜子,看着一头的头发变白,哪知道还是老得不够快,只白了一大半。”
“大姐,你没有揣摩剑式?”
裴玉霜苦笑了一下:“兄弟!我光看镜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有时间去揣摩剑式吗?”
“这是何苦呢?不是白白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心吗?”
“我欠他太多,还给他更少,为了一念之傲,我发誓说:一定要超过他才肯嫁他,哪知道到头来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讯!现在我再练功又有什麽用呢?兄弟,他的骨灰送来了吗?”
楚平默默地递过一具木匣,裴玉霜冷漠地接了过来,拿起桌上的玉璧,跟木匣放在一起,又用一块布包好,推开窗子,啪的一声,丢进了湖心。
楚平很感动地叫了一声:“裴大姐!”
裴玉霜笑了一笑:“兄弟,记得叫人把我的玉龙马尾巴给剪了,八骏雄飞,玉龙秃尾……”
楚平心头一震道:“裴大姐!你这是何苦呢?”
裴玉霜的神情很淡静,语声也很平和:“楚兄弟,你别往坏处想,我不会怎麽样的,玉龙秃尾,只是表示旧日的裴玉霜已经死了,我跟欧阳善虽然无白头之约,却也跟他一起度了白头的岁月……”
她掠一掠鬓边花白的头发,继续说:“往日的一切,随着他的骨灰,一起都埋在洞庭湖心了,但是我这个人还会活下去,坚强的活下去,只是夯有心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不久前死的!所以我要玉龙断尾,这个意义只有我们八骏骑士知道,他们也会了解的。”
楚平觉得鼻子有点酸,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姐。”
裴玉霜反而笑了:“楚兄弟!你总不会劝我再打开心房去容纳第二个男人吧,欧阳善等了我二十年,才进入到我的心里,第二个人不会有他那种耐性了。”
楚平什麽话都不能说了,裴玉霜近乎自言地道:“欧阳善真不错!那十八个肖像刻得各具神态,难为他是怎麽记的,我对着镜子,一面看镜中人,一面看手中的肖像,觉得镜中人跟玉璧上的肖像竟化成了一体,而坐在镜前的真正的我,反倒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楚平仍是没说话。裴玉霜似乎也忘记了他在旁边,摸着自己的脸:“我大概是老了,怎麽会自言自语起来了呢,唉!保狐长辞知己别,更有何人不老?”
夜色渐深,黑暗笼罩了湖面,楚平没有吩咐,下人也不敢送灯进来,很久很久,裴玉霜才问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八月二十六。”
“难怪只有那麽一抹残月,晃一晃就隐去了,此地离汉阳还有百里水程吧,来得及吗?”
“来得及!八月二十八准到,‘千里江陵一日还’,何况只有几百里的水程,二十八日上午,我们就上一趟五凤堡。”
“那我就放心了,九月初一黄鹤楼的约是不能耽误的,龙千里这次很慎重其事,居然八骏齐聚,公开进行活动了,这是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我呵要捧他的场。”
“是的!原先小弟没料到他会这麽做,所以另订了一套计划,既然天马行空有意公开拜访,那当然是该支持的,我们这次到访五凤堡,只是作一个事前的了解。”
“龙千里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以他关中世家的身份,大可以享享清福,可是他跟华无双的婚事,居然只移在八骏园中草草举行,实是委屈得很!唉!在八友中,他最敬重的也就是欧阳善了,临行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他眼睛是润湿的。”
楚平也是心灵手巧的人物,当然洞悉话中玄机。
“大姐放心,我不会跟他抢老大的,因此大姐也别告诉他们说我是如意坊的主人。”
“那就好!龙千里义气过人,这是我们大伙都及不上的,他也的确有做老大的资格。”
一路上,船走得并不理想,顺水而逆风,但如意坊在江湖上自成一家,自有其成功的条件。
二十七日早上大船起碇开行,一个白天才行不下百里,刚过螺山,入夜後,船腹中竟伸探出十二枝长桨,交互操伐,顿时舟行如飞,只一夜工夫,赶下了近三百里的水程,晨色初上时,如意坊的巨舟,已靠泊在汉阳的码头上了。
然後船上抬出两乘青呢大轿,四名锦衣侍女前引,十六个健汉,互抬着两乘轿子,来到仪宾王府别墅,五凤堡的大门前,那是一座气象雄浑的宏伟楼堡,背倚汉水,跨地十数里,仪宾王是前朝的世爵,宦海浮沉,如今早已是历史的名词了。但五凤堡却还是当今武林中的一大世家,俨然仍是公侯豪门的气派。
不过客人的身份也够显赫的,紫红厚呢的拜帖上用丝线绣着‘如意坊’三个小字,中间都是整整二两重的金叶,打了一个亮晃晃的大‘楚’字。
帖子是由两名侍女抢先二十来步递到门上,轿子刚到堡门前,就有一个中年汉子迎了出来,老远就拱手道:“失迎!失迎!楚少东,区区王致远,忝为五凤堡总管。”
抬轿的壮汉已站立在轿子两侧,为首的一个冷冷地道:“敝上尚未成家,总管要找少东,未免来得太早了些。”
王致远一怔道:“区区问过那位姑娘,说是楚平楚公子赐莅,区区记得他是贵上东阳先生的唯一哲嗣。”
楚平掀帘而出,淡然道:“家严早於三年前见背。”
王致远哦了一声,连忙又拱手说道:“那是敝人失礼了,既是坊主莅临,理应由敝上大姑出迎,敝人这就通报去。”
楚平笑笑道:“不敢当,五凤堡一向是敝号的大主顾,区区听闻大姑寿诞将即,特备薄仪前来觐贺,同时也过来看看,有什麽生意可做!”
他挥一挥手,两名侍女立刻趋前,捧着一对锦盒,打开盒盖,里面竟是四颗光彩夺目的晶莹巨珠,每颗都有龙眼大小,王致远一怔道:“这要大姑过目後才能决定是否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