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水底留言 [1]
申无害还记得小时在小河里摸鱼的情景。
那是每年夏末秋初,当小河中的河水,被风车差不多快要车干了的时候。
那时河水只到大人的膝盖,浑浊得像一锅泥浆,鱼都藏在洞窿里,只要一伸手便不难捉一条。
只有河里才有鱼摸,他没有在鱼池里摸过鱼。
他当然更没有在根本就没有鱼的鱼池里摸过。
而现在,他却蹲在没有一条鱼的鱼池里摸索着,心情几乎比第一次在小河里摸鱼时的心情还要来得兴奋而紧张。
目前这间新换的牢房实在太像一口鱼池了。
当他未进入剑王宫之前,他就猜想宫中可能会有这样一处地方,用以囚禁该宫认为情形特殊的犯人。
结果竟真的被他料中了。
而他也因为态度倔强,始终不肯吐露只字,再经过所作不堪折磨,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被换来这间活像一口鱼池的牢房。当初设计这间牢房的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三丈见方的一个大池子里,水放得不多不少,恰好淹及一个人的肩部。
在正对着牢房门口的另一端,有一块高出水面的木板,从牢壁间平伸出来,离水面约三寸许,看上去就像小溪上村妇们用来浣衣的水凳。
那上面就是犯人活动的地方。
坐卧吃喝,全在这块宽约两尺,长约七尺的木板上。这块木板最杰出的设计,便是它不像一般水凳那样平坦坚实,而是中央稍稍凸起,两边低平,像个人字,木质亦富弹性,只要稍不留心,便会滚落下面池中。
在一个会武功的人来说,这原算不了什么。
但一个人不论武功多高,总有睡眠的时候,一个人只要睡着了,就无法不在睡梦中翻身,有几个人在睡梦中翻身时,还会想到身底下睡的不是床铺,只是一块宽仅容身的木板呢?
申无害只进来了四天,就已滚落池中六次。
牢房中暗淡的光线,使他无法分辨水的颜色。他只知道两件事:水冷得很,而且很脏。
每次从水中爬出来,他都止不住要打冷颤,使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水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是,不能忍受,也得忍受,衣服湿了,只有脱下来,绞干了再穿。
因为木板只有六尺的长度,距离牢门尚远,每天的三顿牢饭,便不得不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传送。
传送牢饭的工具,是一个大木槽,它以一根长绳系在牢门口的铁栅上,饭盒放进去之后,便由送饭者用力一推,从水面上头浮过去,如果使力不均,很可能在半途翻覆,那么这一顿就完结了。
申无害被关进这间水牢,可说完全出自自愿。
他知道自己已瘦得不成人形,也知道长期的饥饿已使体力大为耗损,这一切都是他有意造成的,所以不论吃多少苦,他都忍受得了。
他忍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
他想喝酒。
他真的想喝酒,那怕一口也好,尤其是半夜滚落池中,再从池中爬起来的时候。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一种梦想。
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他愈想获得的东西,只有在他要求之下愈离愈远。
他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还是向那个杨姓剑士提出了这一要求,他提出这一要求,并不是他存着侥幸心理,或者希望杨姓剑士会同情他,偷偷给他一口酒喝,而是想藉此振奋起来,使自己工作得更有精神。
杨姓剑士在宫中那位神秘人物麻金甲指使之下,拿宫中次于“百花露”的美酒“玫瑰露”
来引诱他,自以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绝招,那知实际上的效果,恰与事实完全相反。
申无害根本就没有存能喝到这种酒的希望。
一个人如果没存希望,当然就不会感到失望。最后他能看到有酒送至,并且还能闻到一阵酒香,这已经使他感到够满意了。
这天夜里,就由这阵酒香的刺激,使他忘了池水的寒冷和肮脏,比过去几天在池底足足多搜索了三倍的范围。
申无害不惜生命危险自投罗网,他究竟要在这样一座脏水牢里,搜索什么东西呢?
事情得从十二年前,他十二岁的那一年说起。
他虽然留居关外很多年,但他并不是关外人。
他出生的地方,说来也许无人能信,原来他出生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离这座剑王宫不远,在山那一边的一个小村子。
小时他在村中,是个有名的顽童,村人都喊他小黑虎。
申无害这名字,是他到了关外才替自己取的。
他是村中一群顽童的首领,无论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差不多都有他一份,就是比他大两三岁的孩子,也得乖乖地听他指挥,如果对方不服从,他一样照揍不误。
这个村子叫福来村,是申无害外婆的家。
他三岁的上那一年,双亲出门购买年货,不幸渡船翻覆,双双落水遇难,从那时候起,他便住来外婆家里。
再没有一个孩子比在外婆家里更受纵容的了,尤其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算是有点小小的过失,大家也不忍心责备他,所以他的童年过得非常放任而自由。
他的外公是个落第的穷老秀才,在村中设了一座私塾,这位老先生对学童管得很严,学童们见到了他,无不害怕得要命,但这位老先生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外孙。
不过话虽如此,在这个村子里,申无害还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他虽然调皮捣蛋,书却念得很好。他从小天资过人,到十二岁那年,五经就已读完,并且还写得一笔好字。
他外公藏书极富,申无害不但课业应付裕如,连外公的这些藏书,也多半被他浏览过了。
这些书当然都是偷看的。
所以,他不仅比他同年的孩子长得强壮,书念得快,就是世故方面,也比同年的孩子,懂的多得多。
那一年的夏天,村后小河中的河水又浅了。
有天他装肚子痛,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等外公一走,他立即会齐几名事先约好的小伙伴,悄悄溜去村后,在小河中摸起鱼来。
没有想到,他刚刚下水,鱼还没有摸着一条,却先摸到一只小铁盒。
这只铁盒还是新的,上面只生了很少的锈痕,显见它被人投入河中才不过几天的光景,他知道事有溪跷,当时没有声张,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一个人跑去把那只小铁盒取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