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须见血方封喉 [5]
她还在奇特地吟唱着,她要迷惑犬牙中人,要把他们引得更远。直到她确信无碍了,才从那个小小的土洞里钻出来。洞外面那头牛犹在悲鸣着。天上是铅沉沉的云,压得那牛的痛叫在乌云与尘土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田笑只见她走到那牛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用指捏碎了它,把药粉撒在了那头牛的伤口上。
然后就见那牛角断折处的伤口猛地腾出一片红色的烟来。那牛痛嚎起来,身子往上直冲,竟蹦起了数尺高,落地后一弹,再落。这么弹了两下,才四肢抽搐地倒地,昏死过去。
却听那女子对着她脚下的牛轻声道:痛吧,痛痛快快地痛吧!这一个恶痛的梦醒来后,伤口就结痂了。然后,麻木了,收口了,你再也不会痛得叫了,也再不会觉得痛了。
她轻轻捏碎那薄如卵壳的瓷瓶时,手指割出一点血来。那血滴在黄尘里。她茫然而立,指间就蘸着那血轻轻抚向自己脸上的伤疤,低声道:可是,为什么我已用了这么多号称灵验的息红,已经结疤的伤口还会撕裂呢,还是会觉得痛呢,还是忍不住唱歌呢?
她声音里有一种自伤的意味。田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她和古杉是怎么回事?她的歌、与他的擂;为什么她的疯喉、唱着他的骄傲
田笑对古杉真的是越来越好奇这个庸碌的人世他早已见惯。人生的烦恼像是楼板上一堆洗也洗不完的脏衣服。可难道,这个庸碌的世界里,竟真的还有这么一线传奇?
田笑望着她,只觉得一场传奇的影子在自己面前轻启开一条缝来。
却听疯喉女低声道:你也是江湖人?
田笑点点头。他忽想起自己前几天的名句江湖不过洗脚盆。
疯喉女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神色间颇起知音之意:为什么救我?
田笑一怔,是呀,为什么?
那女子脸上却忽柔柔浅浅地一笑:是因为古杉吗?
田笑听她一语间就扯到了古杉,心中本能地升起股郁闷,可仔细想想,还真有些是的。他心里太好奇了,忍不住直接问:我想听听你和古杉的故事。
却见那女子微微一笑,脸上有一点超逸式的骄傲:我和他的故事?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故事,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她扬起头,想了想,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不过是,我们都出身于一个极古老的家族罢了。
这一语说完,她就陷入长长的沉默。田笑本都要以为她再不会开口了,这时她突然慢慢地说:他们家,世许清华,在外人看来,如何脱逸有贵气,其实,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不过是一个守钥人罢了。
守钥人?田笑愣了愣,那是什么意思?
疯喉女仿佛好久没跟人说过话,接下来一说起来,竟说得很长很长。可她言辞之间,生涩得跌跌撞撞,像一颗颗小石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牙齿。
这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他生来就要守着一个秘密,生下来不过是为了要守住一个秘密,一个对外人来说极大的秘密。
田笑再也忍不住好奇,眼巴巴地想听她说下去。
疯喉女先还看了他一会儿,似在想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给他,接着,却不由陷入自己的陈述中了:这个秘密,却是他们咸阳古家与长安封家一代代人从娘胎里就带着,也一向共同保守的。
我们两家,一起守护着同一把钥匙。所以,我们世为姻戚。从我很小很小时就知道,我们封家每一代,都必将有一个女孩儿要嫁入咸阳古家的。也只有她会被视为封家的多余人。那个嫁出去的女儿,真如泼出去的水一样,再都很难见到她的。那是个让人向往又让人害怕的使命。因为,我们私下提起它,总把它叫做封喉。只为那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外泄的,所以,凡是嫁到咸阳古家的那个女孩儿,从她嫁入古家那一天起,就必须封喉。她从此不能说话,除了对她丈夫与孩子外,不能对任何外人说话。所有的悲喜都闷在心里。嫁入古家的女人,如同嫁入一个古墓。她终生的使命就是永远缄口但谁承想,这一代,命定嫁入古家的人却轮到我了。
而且,除了这个之外,嫁入古家的女儿近年来还要承担另一重限制。
疯喉女猛地一抬眼,看向天上沉沉之云,心中也如有压抑。
弘文馆的闻阁老你听说过吧?他承袭祖荫,壮年入仕。他们家掌管弘文馆已垂九十余年了吧?说起来,江湖中,对古家的封喉之秘最为关心的人该就是他家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觊觎的就是这个。古家远避于野,不与世结交,他们逼迫不了古家。可我们封家,号称侯门,终是身在朝廷中啊!不知那是从哪一年起,我们就受到他们的逼迫了,头尾算下来,已接近百年了吧?侯门侯门,说起来好听,可这么些年,提心吊胆,灭门之祸始终近在眼前一般的。小时我还不懂,长大了才算明白。古家近百年来一直支脉凋零,人口不兴旺,到底为了什么?
田笑知道她不需要自己插话,也就不开口。
只见她顿了顿,自顾自地答道:只为每个嫁入古家的女儿,出嫁前即已承严令,只许为古家生一个儿子。有多出的,必须溺毙。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封家知道。因为近百年来,闻阁老一脉对我们封家暗中构陷,掌握着我们的把柄。他们想知道古家守护的秘密,想得到他们掌管之钥,也有耐心有时间等待。所以他们一不要那秘密失传,二也不要那古家兴盛。我们封家,为了家门存活,也只有答应下来。我实在难以想象,那些当年嫁入古家的长辈,不能对外人说话,可以交谈的只有自己的夫与自己的孩子了,可还要保守着一个额外的秘密。她不能把这些告诉他,因为怕他一旦得知,必有反应,闻家的人一直监视于侧,那时首先遭殃的必是夫家,这样的闷痛,她们是怎么承受下来的?怪不得古杉的妈妈生下他不久就已死去。因为她怎忍心亲手溺毙自己的孩子。
田笑听得已忍不住心头惊耸,只听得疯喉女的声音突转激越。
他见她神情激动,却忽顿住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你们婚配之约是世传下来的祖训,那古杉为什么还敢退你的亲?
疯喉女愣了愣:是我退了他的。
田笑不由一怔你、退了他的?
疯喉女的脸色忽变得很奇怪,又像是开心又像是惨痛。那极喜与极悲的神色统一在了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的尊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