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三部 王孙 二十、车马客 [1]

来访的人姓瞿,正是魏王府中的瞿长史。

  这连云第本是李靖的私宅,初建成时,其宏阔华美之名,就盛传一时,可惜外人往往不得入内而观。何况魏王是李世民嫡子,李靖为了避嫌,在朝时一向少与诸王子交接,瞿长史更是不得其门而入了。

  其后闻说这处宅院好像换了主人,具体详情外人也不得而知。今日他前来拜会李浅墨,正可趁机参观下李靖旧日的私邸。

  一路走来,果然不出所料,连他都觉得这宅第修建得太过宏阔华丽了,较之魏王府,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堪比宫禁。

  李靖在朝中允文允武的声名可谓久著,今日瞿长史见到他征平吐谷浑后修建的这所华宅,心中感受,却非他人所可比。

  以他识见,自然知道李靖当年的功绩——李靖于武德年间,就南平萧铣;贞观四年,又北破突厥;其后贞观八年,再西平吐谷浑,李唐王朝的大好江山,怕有一半与他有关,真可谓挟不赏之功,怀震主之威,当年修建这个宅第,之所以要建得这么华美,怕倒不是为了什么贪图享受,而是全然用以自污,让李世民放心,以求自全的。

  所谓“见贤思齐”,以瞿长史胸中之谋略,一见之下,忍不住心中感慨:他年,自己若真扶佐得魏王登基,高居九五之位,那自己是不是也该仿效李靖,学学此等作为,以免得兔死狗烹之哀?

  一转念之下,他不由又怅然自失:就算辅佐得魏王登基,得继大统,自己又何尝能及得了李靖的万一,有如他那般的丰功伟绩?

  何况以魏王之为人,自己比谁都清楚,在他手下,要想谋得个全身而退,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只怕是万难的。

  不过,当年那草莽烽烟的日子已成过去,自己身为男人,既不甘于此生平淡,唯一可发挥的,也只有在这太平年间,跟随魏王身侧,助其谋夺大位了。

  他一边自叹,一边已走入后宅。

  一入后宅,穿过一个月亮门,却见眼前景物大变。

  那前宅修建得是宏阔壮丽之至,让瞿长史都不由不感慨:如此建构,怕不太过奢侈?

  而这后宅,却别有清幽之境。

  只见一座废石垒就的假山之上,引来泉水一脉,鸣珠迸玉,似瀑布飞溅。而这门后,自有满庭苍翠,触目皆绿。却为这片亩许园庭里,种满了芭蕉。那蕉叶阔大,如古嵯峨者衣衫的遗袂,四处披拂于小径之畔,让人颇有一见息心、窥此忘返之念。

  顺那小径走去,绕过假山,却见山后别有一境。

  却见一堵粉墙,上覆乌瓦,斜斜伸展在那座假山后面。粉墙下有一个井台,台上之石,青濯濯触目可喜,而井上玉虎牵丝,井边夹竹桃正自盛开。满树粉红的花朵下,却有一张竹榻就放置在那井畔。时已五月,天气燠热,而这井中之水与假山上引出的瀑布却匀净得满院生凉。

  那张竹榻上,正有一个少年,身着湖绿丝衫,白纨裤子,赤着脚,吸着一双木屐,半仰半卧在那榻上纳凉。

  那少年身畔,却有个绝色胡姬手执一扇,正在辫那扇柄上的五彩丝线。只见得她十指如酥,睫长颈软。那胡姬正是珀奴,当时她一现身长安,瞿长史原就上门见过的。另有一个容长脸儿、身段俏丽的女史,坐在榻后,手执一书,似刚刚还在念与那少年听。

  这女子瞿长史却不识,只觉其风范气度,明显出于大家旧族,倒非新贵人家所能使用得出的。

  只见那少年身段颀长,衣衫轻软,衬着这满院芭蕉,数竿修竹,加上身边的落花,更显出细腰窄臀,韶华正秀的风采来。

  瞿长史一见之下,几乎忍不住吃了一惊,断没想到李浅墨居然会现出眼前这般风采。

  他与李浅墨原见过一次,那还是参合庄上,李浅墨陡然现身,只剑来袭,面对虬髯客这等盛名前辈,却开口即道:“凭此一剑!”

  ——当日锋芒,如挟烽火余烟,大野荆棘之气,至今令他思之凛冽。

  没想到今日一见,李浅墨却全非那日留给自己的印象。瞿长史只觉一望之下,陡然在自己脑中泛起了“王孙”二字。

  ——似此这般,只怕才是真正的王孙之气。

  却听李浅墨正在那榻上闲吟:

  得见青青草,由彼茫茫荒。

  晨来信细步,日后恐无将。

  有风诗半首,微寐雨一厢。

  王孙自可病,逶迤卧斜阳。

  ……斯人雅致,怕不压倒魏王辈千百?

  却听引路的龚小三含笑禀道:“公子。”

  李浅墨止住吟声,一抬首,见到瞿长史,连忙起身,含笑道:“贵客贵客!瞿长史,今日如何得暇前来?”

  他自己心中也有些好笑,不为别的,只为枇杷先前听到龚小三通报之后中,知道来人是魏王府中长史,不知怎么,执意要李浅墨转到这里来接待。李浅墨虽不明其用意,却信任枇杷,当然从她之言。这时见到瞿长史那么老成持重之人,脸上居然也有掩不住的惊色,不由觉得大是好玩。

  只见瞿长史躬身一礼,目光不由凝在李浅墨脚上随意趿着的木屐之上。他何等眼力,一见可知,那木屐,必是交趾之地能工巧匠之作,屐上木纹如画,衬得屐上足趾,一根根剔透如玉……今日之李浅墨,却与当日参合庄一会时,全然不同了……掩尽了勇锐慷慨,却别添了斯文雅韵。

  只听他恭声道:“下官见过息王子。”

  李浅墨即吩咐道:“看座。”

  龚小三搬过一方花凳来。瞿长史谦让着,可李浅墨还是直待他坐下了,自己方重又坐回榻上。

  他才坐下,却听得枇杷在榻后俯过身来,在他耳边悄声道:“砚王子,今日,才是你真真正正在长安城第一次露面。”

  李浅墨不由一怔,“第一次”?他本是敏悟之人,望着眼前的瞿长史,看着他对自己的态度,又联想起他的来历,一如同望到他身后的魏王府、那御诏特许开府的番王府,与那番王府所设的弘文馆……连同也看到了与魏王府虎狼相望的东宫,与东宫中李承乾的毡帐……更是如同看到了朱雀门、安上门、含光门、顺义门、安福门、承天门、延喜门、芳林门、玄武门、兴安门九门拱卫的皇城,与皇城后面的太极宫、掖庭宫、西内苑……所谓: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整个长安,及与这个长安相互关联的天下数百军州,一派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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