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1]
小客船靠上文星桥码头,舟子们有好一阵子忙碌。两位中年人登上码头,背着手眺望附近的景色。
码头一带,仍留有烽火的遗痕,零落地建了半条街上瓦屋,居民比十余年前少了十分之七。城墙高仅丈余的湘潭城,要恢复元气,恐怕还得十年岁月。
湘江流哉号称渔米之乡,但是,廿年烽火,把这一带毁灭得几乎成了死村荒城,十室九空。
李自成与张献忠两个杀人魔王,先后把这一带闹得烟消火灭。然后是左良玉的叛兵,与何腾蛟的王师你来我往。最后是清兵南下,与何腾蛟展开了为期七载的拉锯战。结果是何腾蛟尽忠湘潭,他所收编的流寇李过(李赤心,李自成之侄)、郝摇旗(郝永忠)、混十万(马进忠)……十三镇兵马也瓦解冰消,重新打起土匪旗号一哄而散。
桂王(永明王)从桂林向西逃,最后被吴三桂追入缅甸就俘,结束了大明皇朝两百余年的统治,大汉子孙再次在异族的统治下呻吟。
甘几年过去了,到处仍遗留着可怕的烽火余痕。有些村庄根本就在世间消失了,有些仍是没有鸡犬的废墟。
原来有几万人口的湘谭,这时还不足五万。
大清皇朝的八旗兵驻守在首府长沙,小县城很难看得到真正的满清人。唯一让人们觉得改朝换代的表征,是官吏们穿的袍服变了样,和每个百姓(男人)头发剃掉了一半。一半头发当然不能梳发结,只好编成辫子挂在后脑上啦!这条丑陋的猪尾巴,在大汉子孙的头上,足足悬挂了三百年,成为耻辱的标志。
天下太平了,读书人重新抬起经书埋头苦读,以便成为皇朝的新贵;人总得活下去。
一位穿一袭儒衫,外面加了一件奇形怪状马甲的年轻书生,手中有一把折扇,一摇三摆上了码头。
没错,是外地人;外地的贵人。
"到了地头?”书生向两个中年人问。
“是的,少爷。”那位右耳下有条旧刀疤的中年人欠身恭敬地回话:“这里就是湘潭。
走路到衡山,还有两百里左右。
如果走水路,更远些,但比较舒适”
“等这里的事办妥,再决定怎么去游南岳。”
“是的,少爷。”中年人恭敬地答。
“这就进城吗?”
“是的,少爷。”
湘潭城内,市况比城外好不了多少,街上没有几家象样的店铺,行人零零落落。
兵荒马乱期间,也就是豪强们称雄道霸的时候。
湘南一带,其实太平不了几年。自从何腾皎殉国湘潭,桂王退入广西,瞿式铝死节桂林,桂王西走之后,这一带仍然受到大群散兵土匪的揉购,十余年后,吴三桂反清,这一带又成了战场。
从康熙十三年打到十九年,去年(廿年)吴世潘始终被总督四川湖广军务蔡毓荣,率绿旗(汉军)与少数八旗兵团围攻昆明,吴世潘自杀,结束了大周(吴三挂国号)八年半壁天下。
吴三桂是在衡州称帝的,周兵真正退走贵州是十九年。所以,这一带周兵和清兵你来我往打打杀杀,整整杀了七年。在这短短年余的太平岁月中,地方的元气要想恢复,谈何容易呢?
兵祸之后,正是豪强们大展鸿图的最好时机。谁敢杀敢拼,谁就是大爷;谁拥有派群狗党,谁就是一方之霸。
如果等社会秩序步上正轨,那么,发财的时机便消失了!
湘潭城正在走向恢复社会秩序的交替关头,也正是豪强门发展势力到达最高峰期间,各路英雄各展神通,各占地盘。
明的地盘是设法取得无主的田地、店屋、财物;暗的地盘是划分势力范围,保护既得的利益,网罗羽翼招引爪牙亡命,锄除异己壮大声势。
城内弱肉强食,城外乡间也同样混乱。
有些村庄早就成为废墟,有些乡镇已经人烟断绝。
官府为了要田地早日复耕,因此只要有人提出些少证确;其至不需提出所有权证据,只要能保证复耕,能托些有力人士在官场活动,就可以取得合法所有权。因此,新的村庄开始建立,新的地主取代了旧主人。
当然,那些曾经投身绿营,替大清皇朝尽忠效力的退役兵勇,有优先划地的权利。而那些曾经被周兵掳走不得不成为“叛逆”的人,即使敢逃回来,也不敢争自己的产业。
总之,绥靖期间,这种弱肉强食的局面,决不是三年两载便可顺利结束的。
这位年轻书生,在摇大摆进入这处豪强猎食场。
他们住进水东门大街的衡山客栈。押行李入店的,有八名神气的佩刀大汉,和两名老仆,两名书童。
在旅客流水簿上,留下的资料是“辽阳吴锦全;汉军旗人;廿四岁;游学云贵荆楚。仆从十四人。”
店东一看是汉军旗人,连打四次哆嗦,怎敢再问底细?店中第一次接待旗人,无限光荣,上自店东下迄伙计,皆战战兢兢惟恐得罪贵宾。
店东刘南天,五十未到头上光秃秃,所以绰号称秀龙,曾经是本地的名武师,也是湘潭六太岁之一。
卅年前,汉奸孔有德率领清兵再夺长沙,他就在混十万(马进忠)手下摇旗呐喊,半兵半匪,见了清兵就向后转,抢劫时却奋勇争先。太平后摇身一变,成为顺民,本地的人谁也不敢向官府告发他。
这位仁兄虽说武艺高强胆气超人,但在旗人面前却气沮心惊,竟然不敢向这位自称辽阳吴锦全的人,索取身份证明查验真伪。
衡山客栈是目前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不但接待往来湘江的旅客,也接待从湘乡、宝庆方面来的客货商旅,规模相当大,可容纳旅客三百名以上。右邻,是南岳酒楼,东主是另一太岁神鞭谭坚潭大爷。
其实,谭大爷的九节鞭固然出神入化,他真下的趁手兵对是钻头,一钢在手,三二十条大汉也近不了身。
问题是这种木制的怪错只能用来教武,不能作为兵刃携管,所以不常使用,他这门绝学派不上用场。
一连三天,这位叫吴锦全的书生仅带了两个书童,在城内各处游荡,自得其乐,吸引了无数市民的注意,在以往,市民所见过的旗人都是官兵,罕见旗人平民,难怪会引人注目吴锦全的穿着打扮与气概风度,也令人刮目相看。他成了全城人士注目的中心,却忽略了他手下那些骠悍大汉们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