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 [3]
他在墙头站定了,惨白的面孔朝向弱飖,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惨绿的!这两道碧色的目光,如涂了剧毒的箭枝,贯穿了弱飖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濒死的恐惧,几乎站不稳身子。楚方知道,他的暗器没有落空,而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逃,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与黑影一前一后,消失于墙头。
雷家父子就是于此时回来的,携着踏破顾家二十七处码头的全胜战绩。
当他们处置了府里的尸首,听面色铁青的楚方讲述这一夜的经过时,弱飖很有些尴尬地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她帮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说,是在多管闲事。谁都知道,雷老爷子对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于职守,不闻外务,若是自作主张,便是有功,也不会为他所赞许。更何况他极厌恶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霆听罢楚方的禀报,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的很好了,些许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黑复的轻功厉害众人皆知,你追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反正他迟早也是你刀下游魂。他站起来道:都休息去吧,大家也累了。
衣襟带着风声在弱飖身侧响起,一时人去堂空,惟余明火寂寥。飖姨!弱飖讶然望去,原来是大少爷在温和地浅笑。弱飖慌忙抿了抿鬓,道:大少爷怎的这般称呼,奴婢当不起。她只是个侍妾,并不是姨太太。大少爷却似未听到她的话,又叫了声:飖姨!飖姨也累了罢,回去休息好了!然后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她片刻,飘然而去。
自从大少爷改了口,府中上下都开始叫她飖姨娘,可弱飖却还是不知这算福算祸。过了几日,本是轮她当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唤她。圆月上梢头,弱飖叹息一声,正欲抽下发上金簪,却有两只灯笼飘进她的小院。老爷子说,怎么飖姨娘如今脾气大了,还非请不可了。
弱飖半蹲在雷老爷子的面前,为他结上睡袍前襟的丝绦。烛台上红烛火光正旺,烛泪纵横。雷老爷子侧了头,在瞧右手边的铜镜。铜镜中那些残酷岁月书下的痕迹,笔笔深刻。雷老爷子突然发话了,弱飖,你没跟我时,最想要的是什么?弱飖想了想,道:是每日里可以有个安稳的地方入睡,不用怕一觉醒来,这脑袋已不在项上。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弱飖本来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爷子没有笑。他再问道:还有呢?还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饰,天可怜见,那时我的眼皮子才叫浅,什么东西看在眼里都金贵得不行呢!哦,还有呢?这时弱飖已把最后一条带子系好,去为他整平领口上的褶子,随口道:想让人敬重罢!为了这个,你才去帮楚方,是么?那本不关你的事。雷霆突然回过头。弱飖点点头,极力轻松地道:是吧,你看大少爷不是都开始叫我飖姨了么?
雷老爷子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撼得烛焰一阵飘摇。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飖发上揉动,将她的发髻弄得乱七八糟,真是孩子气!那以后就让你管些事吧!他笑着说,面上一层层皱起的褶子下藏着太多的阴影。弱飖看不出来他是欣慰,还是伤怀,毕竟她少他四十余年的阅历和见识。
弱飖爬上榻去,为雷老爷子理顺一头硬硬的长发。雷老爷子似突然想起来,说:这一回紫家保存实力,虽然未如我们一般,被顾家攻进了家门,却比我们迟了一步,只占到五处码头,你可知领头打这一战的,是谁?
是谁?弱飖随着他的意思问,但她已非常明白会听到哪个名字。是展铭!雷老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道,这小子是块好料子。紫老儿也看出来了,说是下月初三,就正经请客,招他入赘。
哦?梳齿在发间顿了一顿,弱飖觉得手臂有点发僵,任梳子自行落了去。要我让人替你备份礼么?都没有给我发喜柬,算了吧!弱飖微微笑了。烛台阴影下的笑意,落在黄铜镜中
脚步落在悒翠轩的阴影中,弱飖抬头去看这座茶楼。轩中空无一客,老板率伙计守在楼口。楚方在她的身后问道:都准备好了么?老板腰弯得更低,答道:所有闲人都驱尽了,上面已布置妥当。话里透出些许兴奋。毕竟,被雷紫两家选来做谈判的处所,这份荣耀可是哪家酒肆都没有过的。
弱飖从轿中扶了雷老爷子出来,大少爷也已下了马,四个人随着老板,一同上了二楼。楼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东西向置有两个小几,几后各有四只座凳。四面轩窗大开,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弱飖本是可以留在府里的,雷老爷子并没有强她同来。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轻蔑的笑言:哦?是有你不想见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见的?终于向老爷子请求再三,咸与此会。
可是站在这里,想着展铭正一步一步走来,弱飖的心不由揪紧了,她突然后悔起来。他会来么?会,还是不会?弱飖极力地回想展铭的面容,可发觉脑子里只那个暮色中的背影还算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际遇,未能被孟婆汤水祛尽,似轻烟袅袅,淡薄却又驱之不去。他或许不会来罢。新婚方才三日,应是在家陪伴新人的。弱飖这般安慰自己,可一想到这,顿时有说不出的惨痛瘀结于心,却又觉得情愿他来才好。
突然一个挺拔的身躯出现在弱飖面前他到底还是来了!弱飖身躯一阵晃动,展铭的目光也向这边扫了过来。弱飖极力将绷紧的皮肤舒开了些,做出一个恭谦而又生疏的笑意。
这时楼上有了一阵骚动,雷老爷子他们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异状。弱飖眼角的余光中,隐现出一个黑衣青年,与展铭齐肩立于紫老太爷身后。她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只是恍惚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实她这时的眼里除了展铭,其他的都如隔了千重雾岚般模糊不清了。
黑复!楚方讶然大叫,这一声终于将弱飖从梦魇中被唤醒。她怵然而惊。黑复!那个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暗器后仍旧逃走了的黑复!
紫老太爷手中两只碧玉核桃搓得砰砰直响,他向着雷老爷子行了一礼,笑盈盈道:雷老弟,我来晚了。失礼!来来来,给雷老爷子见礼,黑复!黑复走过来,双膝跪下,头在地板上叩得咚咚直响。
紫老太爷为何要安排这么一场会议,先前雷老爷子几个人议了又议还是不得其解。但此时弱飖突然明白过来:虽说先头的约定是两家合力灭了顾家,码头双方平分,紫家却保全实力,临阵退缩,让雷家占了大头。但这是他们自家没胆量,难道还能指望雷老爷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来不成?可是见到这个人,弱飖知道,这场争斗紫老太爷未必输了,有了这个人,紫家的收获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大少爷拂袖而起。
黑复这孩子不过是在顾家落个脚,如今他投到老哥我的门下了,请雷老弟高抬贵手,放了他如何?老弟占去的码头,我就当送了好兄弟,怎样?
雷老爷子发须无风自动,紫大哥的话是怎么说的弱飖知道雷老爷子生气了,可是她却明白,紫老太爷的这个面子是不能不卖的,今日这一场和议大约就是依了紫家的话而终。毕竟雷家也招纳了不少的顾家残兵。
看着黑复站起,低眉敛目,弱飖如看见一只自幼被主人抚大的小狼。她想:紫家有了这么一个人,展铭呀,展铭,你斗得过么?弱飖的目光在展铭身上流连不去,他的婚期才过三日,身上穿的,尚是吉服。远处看来是风流锦衣,可若是略一细瞧,就惨不忍睹。那些东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针脚,若是让织出这上好料子的师傅见了,非立时吐血不可。
弱飖想起了那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这手指之前怕是从未触过针黹罢;缝出一件如此的新衫于紫大小姐来说,应是桩极浩大的工程;看到这衣裳穿在展铭身上,她该多么得意呀?弱飖转了头去看窗外,窗外垂杨已浓翠逼眼,上次见时,才只是刚刚露出些鹅黄的芽头。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这高楼,看那窗外,又有那一点还似那个春雨轻寒的午后?
这天夜里,弱飖好容易让雷老爷子睡下。听见他的鼾声平和下来,弱飖轻手轻脚从雷老爷子怀里挣脱,滚到了床缘上,远远避开了他。天太热了。
大开的窗口里没有一丝凉风,枝叶如画在帘上,纹丝不动。天地间似一口巨大的蒸锅,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窗外蝉声阵阵,每一阵起来时,就如将一生一世的力量在这一声中用尽,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抑郁焦躁,只能用这样的躁声吼出,散于夜空。弱飖发觉自己眼中含满了泪水时,已经不来及了。两汪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滚落,是这个夜晚仅有的清凉。她突然死死地咬紧了枕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