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结 - [天平]

第七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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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重又照到李歆慈脸上时,她微微啊了一声,拿手背遮住了眼。

  没什么异样。猎天鹰从洞口伸出手来,拉起了她的胳膊。

  李歆慈湿淋淋地爬出来,临水一照,这些日子几番生死搏杀,衣裳早已破了多处,勉强系结着绑在身上,经水一浸,更是不堪蔽体。

  猎天鹰的眸子在阳光下忽闪着,没有一点儿掩饰或克制,一径地在她肌肤上、面孔上滑过,最后钻进她的眼中,便仿佛凝成一只强健的手,在她心尖上捏了一捏,胸口便是一阵缩紧,而面孔上,就不自觉地发着烫。

  两人不知不觉又依偎在一处。

  猎天鹰的鼻息急促有力,吹在李歆慈的颈项间,紧紧地裹住她,这刹那间,万事万物都退至不可触及的远处,连头顶上越来越烈的艳阳,也仿若崩溃化为一片漆黑的空暝。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能重新睁开眼,看到两个紧粘在一起的影子,在金鳞般的水花上碎乱。

  李歆慈指尖轻轻抚过猎天鹰的额头、鼻梁。我得走了,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必然回这里来

  约什么三日五日?我陪你一起去!猎天鹰忽而打断了她的话,握住了她的肩。

  李歆慈没想过他竟是这个打算,一径地摇头:不,不行!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猎天鹰再度打断了她,扶住她摇动的头,凝视着她,你家中情形不明,此时回去,不知会遇到什么,我们一起去!

  李歆慈挣开他的手,握紧在自己手里:不!我只要回去露面,便足以掌握局势!你跟着我回去,被他们闹出些话来,反而不利

  什么话?你怕被他们说什么话?猎天鹰提高了声音,面孔也紧了一紧。

  李歆慈垂下头,片刻之前这男人的柔情蜜意还令她心醉,此时已是叫她恼怒起来:许多事情,你我都一清二楚,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么?

  你就那么怕别人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猎天鹰抱着双臂,眉毛微微耸动起来。

  你李歆慈一向知道如何让人服从自己,然而面前这人,却分明是崭新的难题。她二十多年来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能呆呆地盯着他,虽有满腔的道理,却又直觉说出来毫不济事。片刻之后,便是无限委屈。

  兴许是这委屈的神态叫猎天鹰心软,他又拉了她的手,柔声道:好了,我不让你为难,我偷偷跟在你后面好不?

  不要!李歆慈用力甩开他的手,瞪着他,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置得了!

  你!猎天鹰骤地退开了两步,到了今日,你还要将你我分得如此之清?你究竟有没有当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这两个字令李歆慈有些畏缩。

  平心而论,想象自己伴着猎天鹰湖海漂泊,或耕读度日时,她心中甚觉甜蜜;然而带着他到亲友身前,说,这是我丈夫,却觉一阵寒意从脚心升起,她不忍去想象那目光。

  然而这世上,说到亲友,又有谁真是她的亲友?因此尽数弃了,其实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牵挂难舍,至多是忆起这些年来辛苦经营,有些微怅惘。而本想将前半生当作一场幻梦,将后半生托于眼前这人,这人却如此不知体谅,非要斤斤计较。

  李歆慈一番柔肠,顿时就冷了三分,而悲苦之意,便化作十分。她一跃过了泉水,扬声道:昨日说到这,脸上终究是红了一红,声音颤了一颤,却又硬撑着说下去,我再也不能嫁去陈家,至多五日后,我自然回这谷里来,你在这里,我便随你去,你不在了,我便在这墓里呆一辈子罢了!

  她转身就迈出数步,听猎天鹰在身后喝了一声:你站住!

  她心中甚怒,心想你让我站我就站么?便不理会,径直飞奔,却觉得身后两声尖啸,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她转身扬臂,一左一右,擒在手中,却是一怔,左手中是那枚胭脂结,右手上是一锭白银。

  这结子本来是你弟弟的,还给他。这银子,你拿去买几件衣裳。猎天鹰蓬乱的发下,是一双揪紧的眉眼,分明是愤怒之极却又强忍着。他说完话,便转过身去不再睬她。

  隔着一泉清水,李歆慈捧着这两样东西,怔愣了片刻方才麻木地转了身。走了一箭之地,终于又忍不住回眸扫了一眼,却只见他背身僵立,这瞬间,痛惜与委屈,便如两把握在蛮鲁武人手中的刀子,稀里哗啦毫无章法地在她心中绞杀了一通。她一路走一路回味着,渐渐分不清那一刻她痛惜的人是自己还是他,也分不清那委屈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这么痴痴地想着,出了山岭,随意购了套衣裳,佩了柄长剑,她重新踏上了栖霞山。眼前景物渐渐熟悉,往日的一切一切都逼来,近在眉睫。而她脑中竟不能分出一点空隙,去筹算那即将要处置的混乱局面,只反反复复地转着一个念头:这孽缘,这孽缘

  李歆慈没有料到,当她再度踏入嘉仪堂时,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咀霜的尸首。

  她扑在书房外的小隔间里,面孔上鲜血凝结,脚压在小隔间里倾倒在地的书架上,精钢锻成的暗格在风中摇晃着,哐当响个不停。

  这里存放历年积累的银钱账簿,向来只有李歆慈与咀霜两人各掌一把钥匙。李歆慈抹过她圆瞪的眼,这细致冷静的女孩儿,死去时却似乎正处于狂乱之中。

  李歆慈的悲愤与疑虑都蒸腾着,仿佛火烧一般。

  她推了窗,喊杀声隐隐传来,屋宇上空,仿佛正凝着一团血滴化成的云团。归鸿成列,低鸣着穿过这不祥的云色,仿佛轻烟数缕。

  正是八月初,天时阁那边的枫林已经红透。这是栖霞山闻名的秋景,然而此时满目胜景尽化作肃杀之气。

  我既回来,总不能让你平白死了。李歆慈用袖拭净咀霜面上半凝的血,径直往天时阁而去。

  一路所见,四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她此次回来,不想让人知道她还活着,因此并没有与往日部属们会面过,此时李歆慈心中惶惶不安,难过之极。

  李歆慈回来时,委实没想到情形已崩坏至此,然而她还能做些什么,却也是一片茫然。到天时阁墙下,里面似乎还算安静,一枚明艳的叶子悠悠飘下,她拂叶轻轻跃上墙头,抬眼看那院中古枫,依旧如幼时记忆中一般挺拔颀秀,枝叶重重叠叠地伸展开去,几乎将院落全然覆住。树间尤有雀啼,便显得格外清幽。这古树仿若隔绝了时光的流动,让这院落寂静如初。

  然而,当她再度由古枫枝间跃入穿厅天窗时,却听到了抽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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