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 - [倪匡]

第一章 在一间特异蜡像院中的经历 [2]

  我本来离他相当远,距离恰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时为了想更听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几步。而被他的讲话吸引了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时,在他的身边,至少围了三十人左右,我站得离他最远。

  他在继续着,并且用一种相当夸张的手势,来加强他的语气。

  他说:“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终的目的,还要夺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处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对任何人来说,死亡只是一种不可知,既然无从避免,也不会感到大大的恐惧。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还要遭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围在他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杀头最野蛮了!”

  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声音,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杀头最野蛮?我看法恰好相反,杀头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说最文明。”

  他顿了一顿,这个人很有演说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他知道听众的注意力更集中,才继续下去:“夺取人生命的刑,只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临死之前,感受到尽可能最长时间的痛苦时,才能称之为“极刑”,杀头,头一离开身体,被杀头者就死了。”

  另一个青年人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下来,要隔多久才会没有知觉,死亡才会来临?”

  演说者作了一个手势:“自然,没有人知道,历史上,凡被砍了头的,没一个能告诉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也只不过是凭设想,和一些科学根据,来判断人头离开身体之后,所受的痛苦,时间上不会太长。”

  他竟然用那么有条理的分析,讨论着杀头这样的事,我看出有几个女性听众,已经有难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恶心之感。

  而他显然还只是开始,他提高了声音:“用同样的根据来判断,‘腰斩’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杀头’之上。”他看到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斩”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作了一个手势,双手在自己的腰际,用力划了一下。

  然后,他道:“用一柄又大又蜂利的刀,把人的身体,齐腰斩断,分为两戳,由于人体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断成了两截的人,在一个相当的时间之内,不会立刻死亡——”当他讲到这里时,有好几个女性听众,已经发出了呻吟声,掩住了口夺门而归,当然,不准备再参观这个蜡像院了。

  而这个人,对于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话而离开的这种情形,像是早已习惯,甚至于连说话的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继续道:“对于腰斩,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过研究,结论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体断成两截,所以这一刀斩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在盘骨之上,在那个部位,人体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断成为两截——”

  当他讲到这里时,又有七八个人离场,包括了女性听众和三个老年人。

  他仍然在讲下去:“腰斩自然可以给受刑者极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迟’来,那又不算什么了。”

  这时,连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了,一个道:“让我们进去参观蜡像吧。”

  这个人脸色一沉:“要是连进场前的解释都忍受不了,那么,我提议阁下不必参观了,陈列的蜡像,制作极度认真,只怕阁下的精神,承担不起。”

  那青年人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下肯承认自己精神脆弱,没有离去。

  我在那时候,也有点不耐烦,自然,我可以选择离去,不过这个人的话,多少有吸引人之处,何况到了这时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蜡像,所以我沉声说了一句:“请长话短说。”

  他抬头向我望来。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演说,我站得相当远,他根本未曾注意,如果不是我讲了一句活,他根本不会望向我。

  不过,这时,他一望我,就怔了一怔,那种反应,十分明显,所以令得他身前的几个人,也一起转头向我望了过来。

  我也望着他,他看了我好一会,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视线收回去,然后,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长话短说,不过,我要把我想讲的的话讲完。”

  我轻轻鼓了几下掌,表示并不反对。他向我点了点头:“我刚才已说了不少,主要想说明,一个人肉体上的痛苦,别人感受下到,在很多情形之下,一个人面临死亡,他精神上的痛苦,远在肉体痛苦之上。譬如说,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民族英雄,却被冤屈为卖国贼,而遭受极刑,在临刑之际,他的精神状态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状态之中?”

  一个年轻人低声道:“没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不,可以给其他人知道,肉体上的痛苦没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却有着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只觉得他所说的话,越来超玄,而且,我全然无法明白他究竟想说明什么。

  他的神情,陡然激动起来:“正因为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感染,所以才有艺术,古今中外,人类不知创造了多少艺术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给他人以程度强弱不同的感染,我这个蜡像院中所陈列的,全是在临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认为,他们的真正痛苦,可以通过蜡像的表达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个年轻人有点不很相信:“通常,蜡像并不能算艺术作品。”

  这个蜡像馆的主人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小朋友,看了之后再说!”

  这个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井没有注意他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叫了一声“小朋友”,我才开始留意了一下。

  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大概介乎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难以有正确的判断。我这时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看来,他并非是在介绍他馆中的蜡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艺术价值而已。

  他还在继续着:“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强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除非有一个人,他的遭遇和受刑者一致,可能完全体会到受刑者的痛苦!其实,单是遭遇一样,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须这个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样才行!”

  他讲到了这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他还是没有请人进去参观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询问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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