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 - [倪匡]

第一章 在一间特异蜡像院中的经历 [4]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至少要割一千刀,多至两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有罪。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盲目竟然可以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寂静,变得渐渐有发声响,那是呼吸声——看到这种景像,人人都屏住气息、但渐渐地,改变成了急促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之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着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着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溶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着在看,一动也没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一角,也望着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伟大的塑像家?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当然是米端的创作!

  这时,我还盯着米端在看着,我可以肯定,创作塑像的是他。

  米端这时正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

  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一致,这间陈列空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同,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只是道:“如果想多一点知道袁崇焕的背景,我愿意推荐金庸所写的‘袁崇焕评传’。”

  三个女青年一面点着头,一面疾步而出,她们来到门口,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像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所以人也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到另一个陈列室,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着进了,看到了这间陈列空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倔强不屈,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正当盛年,他侧着头,看着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在开始品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叫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着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一秒钟之后他也会首身分离。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虽然一样,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如此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那么这位面对着强大的敌人、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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