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二部 剑器 六、虎之伥 [3]

  只听罗卷笑道:“可惜我等去时,却有一人比我先到。”

  说着,他面色忽显郑重:“我当时潜入不老寨,还待搜寻,正想着是暗取还是明夺?不过叶旎既已归隐,是不是该暗取给他留点面子?如果他把银子藏得实在是紧,那就只好扯开脸面来个明抢了……这时只听得前厅之中,灯火最通明之处,传来一片呼卢喝掷的声音。

  “我好奇心起,因为听得一片‘幺、二’的乱叫,叫者之众,似倾尽全寨之力。可与之对搏的,却寂然无声。我纳罕地在想:叶旎好赌之名,果非虚传,哪怕隐居避世,家里竟还开着赌局。

  “当时我就偷偷潜到那前厅之外。整个寨子的人似乎都聚在那个大厅里。那寨子其实也没多少人,多是叶家老幼,统共三五十口。我就着窗隙往里望去,吃惊地见到,从耄耋老者,到黄口小儿,一寨之人,居然齐聚。

  “可对赌的两人,却更让我吃惊。只见其中一人,铁簪插发。那根铁簪,早已名闻草野,那是当年甘凉道上,‘九连环’的标记。当年九连环的当家老幺,从不以面目示人,从来蒙一块生铁面具,头上插一只铁簪。草野中见过他本人的也就没有。可那日一望之下,我却大吃一惊,才发现,那个穿着一身生丝葛,绿袍乌发之人,分明就是叶旎。可他,居然是个女子!”

  说到这儿,罗卷的面色似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厅烛火晃耀之下,我竟发觉,她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英气,也就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美丽。”

  他虽略显惭色,却依旧直言不讳:“我这一生,凡碰到女人,总不由有一点心软。不知怎么,当时就暗想:来抢她的,这主意打得对还是不对?难得一个女人如此英风朗气,又识时知世,贞观以来,挟资远遁,赡养一族老小,想来她活下来也颇不易?”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也恼于自己的多情一般。

  李浅墨差点没忍不住笑了出来。将心比心,自己若是个女子,哪怕就算是王子婳,听他用如此口气提起另一个女人,只怕也起不了争风嫉妒之心,或许反由此更高看他一眼吧?

  罗卷已暂歇柔肠,轻声一笑。

  只见他面色忽郑重起来:“可我看到另一人,与叶旎对搏的那个人时,还是差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李浅墨只见他语气陡然郑重,知道已说至紧要之处。

  却听罗卷陡然放缓了语气,极慢极慢地回忆道:“那个人,我一见之下,就已心惊,为的是他全身上下,那种凝束之气。一个人修为功力,多与自谨有关。可我真没见过如此自谨之辈。只见他年纪好有四十许,却已白发皤然,似是一生操心已极。可这也挡不住他身上那种全神贯注的精锐之气。他的鼻子很高,深目突颧,一双眼睛竟浑中带碧。颏下有几根黄须,根根蜷曲,那分明是个胡人,短褐斜衽,却做着汉人的发式,装扮非汉非胡,极是古怪。

  “他双眼望定那骰子,我只觉得,那骰子恨不得被他眼神都照得发绿。我脑中搜寻湖海人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虎伥。

  “他全身都似不由自主,真的像一个‘伥’。而主宰他的,就是那场赌,那输赢,与输赢背后的金铢银两。一个人的耽迷,竟至于此!我当时心下一惊,知道如与此人为敌,只怕大不容易。”

  李浅墨已听得紧张起来。

  可罗卷的叙述依旧很慢。他敲敲那坛子,饮下一口酒,才慢慢地说:“他们似在比小。刚刚叶旎掷出了一个三,虎伥却掷出了同样的一个三。我不爱赌,不知他们规矩如何,也许这就算平手?

  “他们接着再掷,我眼见叶旎分明也精于手法,可她似压力极重,这一掷,竟掷出了一个‘六’!我当时在窗外,几乎忍不住失声大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女子赌搏,本以为这一下,她该就要发那种小女子的脾气了,摔杯子踹凳子什么的,最不济也要吼吼身边侍奉的人……”

  他目光一时流荡,似是想起当时叶旎的模样儿,微笑着说:“我没想到的是,叶旎这一手掷过之后,面色却坦然起来。

  “只听她缓缓道:‘一共三千缗,我认了。难为阿堵君怎么打听得来,对我这些年的积蓄,竟打听得一清二楚。你步步紧逼,非要我把家产输光当尽才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不老寨,还有老少人口一共三十又七。这些估计你也不感兴趣。而这块地,如此穷山恶水,想来也不会有人要。’

  “说着,她一摊手:‘我现在什么也不剩了,光只有这不老寨和几个家小。如果你不打算以此为注……’她定定地看着虎伥,‘那就请吧!一共三千缗的赌额,如果你信我,十日之内,我在张掖交付。’

  “我听了她的话,忽忍不住佩服起她来。她分明料定虎伥是有备而来,同时料到自己力有未敌,坦荡荡输尽所有财物,化灾避险,直言送客,却不怯不懦,果称英豪!

  “却见那虎伥一推面前所有筹码,望向叶旎道:‘其实还有一搏之机。’只听他轻轻笑道,‘这一次,我用带来的所有,加上适才赢得的所有,合在一起,跟你赌那一文钱。’”

  李浅墨听到这儿,不由一愣。他不敢打断,只听罗卷继续道:“我听那虎伥接着就说道:‘以我所知,除了这五千七百缗之外,你起码还有一文钱。那市面上少有人见,陈叔宝专雇人精工细刻,并世仅此一枚的那一文宫钱’。

  “我当时听了一怔。却见叶旎面色一变,深吸了两口气,忽定住神,慢慢地从领子内掏出了一枚悬诸颈上、贴胸收藏的一枚金光闪闪的宫钱。‘是这个吧?’她问。只见虎伥的面色突变。他本来脸上一直暗无人色,这一下,眼睛都显得更凹了,鼻子一时似乎都更勾了,更显得形容似鬼。只见他缓缓点头。”

  “叶旎似乎也难作决断,忽长吐了一口气,‘好,我就与你赌这一文钱。可这局之后,你不可再做纠缠。无论输赢,你我一拍两散!’她扬颈振眉,脖子上露出点暗青色的筋。我突然觉得,那真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女子式的果断与决断。”

  罗卷忽转入沉默。

  好半晌,李浅墨终于忍不住问道:“后来呢?”罗卷才从自己茫然的思绪中醒过神来:“后来?后来她输了。”

  “我眼见虎伥赢走了她最后的那文宫钱,难抑喜色地离去。眼见叶旎略露伤心之色,却又转为一脸平静,对全门老小笑道:‘也罢,命中注定不该有的,那留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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