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二部 剑器 六、虎之伥 [1]

一坛新酒。

  两个人。

  其实酒还未熟,它本被埋在土谷祠地下。那地方照说隐秘,寻常人很难找到。可这也挡不住柘柘的鼻子。

  李浅墨与罗卷跃到高高的谷神祠屋顶。罗卷举着酒坛看了又看,用鼻子隔着泥封嗅了嗅,似在疑惑柘柘是怎么把它找到的。突然他就开口,仿佛随意地问:“你师父呢?”

  李浅墨怔了怔,原来他认出了自己。

  罗卷淡淡道:“我只不过从你身上那木樨香气里知道你见过……子婳。她喜欢用这种香气。而且,善识百派千流,她既然会找上你,你的来历必然就有些不同。”

  他还在用鼻子绕着那坛子嗅:“何况你身法里羽门弟子的痕迹如此之重。我就算再没见识,对所谓‘南肩胛,北罗卷’里、那位我忝陪其侧、勉强与之一起列名的人也多少该有些了解吧?”

  他言下味道相当古怪。

  李浅墨怔怔地看着他,想:以他如此骄傲的人,当然不甘心列名人后的吧?

  可这倒不影响自己对他的观感。

  甚至觉得,那个消息,那个自己一向不愿吐之于口,仿佛一旦吐出口,就与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诉他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罗卷明显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李浅墨淡淡道:“为了我,他与李靖大战三轮。当时,他本已带伤,明德堂上长天一刺之后,他身上一直有伤。可他,居然还借内息之战,治好了李靖的内痨,逼他答应了三件事……”

  “然后,他就走了。”

  他原来以为,这段事,一旦想起,会是如何的痛彻心肺。可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时,却只觉得心头平静。原来,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认。他,依旧还会在某个深处,陪在自己身边,依旧如此,依旧没走。

  罗卷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明德堂,长天刺,李靖……”

  原来,自大野龙蛇会力败窦线娘后,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长天一刺之事却早已流传出去,成为他传闻中的最后一战。那样的羽化一战,无需渲染,就足以名动大野。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战之后,竟还有肩胛与李靖、红拂的一役。

  罗卷说不出话来,忽一掌拍去那酒坛上的泥封。

  这一下,他用力没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连坛口一圈的边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坛中酒本就满,一时溢了出来,漫了他一手。

  罗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几滴,难填焦渴。人已去,终古长缺。

  那个消息一经吐口,四野的空间在两人感觉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块,就是许铺四周桑林弥漫,黑黝高耸,也封挡不住。

  那是一种猛然压来的寂寞,哪怕当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开唐盛世,也填不尽两人心中的空落。

  罗卷啜饮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风干。他忽然仰天狼啸——他出自幽州,那里本天高地旷,群狼夜号的场面想来他久已惯经。他这一号,足有盏茶光景,那声音,如失群踯躅,旷野难奈;兔死狐悲,谁识其味?

  只见他仰面向天,一声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流水高山,莶漫于野,那是大野荆棘之属独有的凭吊,欲招其魂,先伤已神。

  直到那一啸宁静,李浅墨脸上的两行泪水长流下来,都已风干。

  罗卷忽道:“他现在死了,或许我终于可以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见他,和他喝一坛酒,击两声悲筑。”

  他面带苦涩地笑了下:“可是,为虚名所误、虚荣所误。为了那一点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见之缘耽误。”

  肩胛毕竟是他同时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浅墨所能全懂的吧?

  罗卷苦笑了下:“浮生如尔,季子挂剑。人总是为一点骄傲,天知道会错过些什么。”

  他言来坦荡,李浅墨也说不出什么。

  罗卷忽一甩头发:“喝酒!”

  一坛酒,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

  忽听得脚步声响,李浅墨低头一看,却见柘柘正在院子里,抬着头,跺着脚,眼巴巴地向上看着。

  一颗大大的头挂在他细细的颈子上,显得又稚气又吃力。

  李浅墨这才想起:这小人儿也是万分贪酒的。

  他冲罗卷一示意,罗卷看到那么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端着个酒碗站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手中坛子一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泻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却见柘柘慌里慌张,抱着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来罗卷手里有准儿,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张张,生恐接它不住,手里一只酒碗东迎西送,脚下步履更是东倒西歪,这酒倒不好注了。

  罗卷吸了口气,抱着那坛子,屏声静气,对准柘柘不停晃动的酒碗,催动真气,控制那酒泉落点,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为全猜不准这小人儿下一步会怎么落脚,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里?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将将灌满,终究没有一滴洒落。

  可这一下忙乱,已弄得柘柘在院子里一阵气喘吁吁,连罗卷也额头沁汗。

  却见那小人儿,端的正是谷神祠中找到的一个破碗。这时把碗才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就似醉了。

  它好酒,却量最浅,没两口,就醉得东倒西歪,还自一口口吞着碗中那剩酒,生恐错过一滴。可喝着喝着,就见它浑身发颤。

  李浅墨方要下去扶它,却见夜色里,它渐渐变得毛发皆碧,整个人跟野性突发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飘摇,好似一棵树醉倒在风里。

  他扶了扶额,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个土坑里栽去,李浅墨方才一惊,生怕它跌疼了。却见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浅墨只觉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树。乱蓬蓬、油碧碧,这残雪之冬里本不该有的一棵树!还枝枝叶叶,蒙蒙眬眬的绿。

  李浅墨一时惊倒。

  罗卷只扫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们的小把戏。”

  他掉头看向李浅墨:“你是哪儿找到它的?却是个好玩伴。”

  李浅墨含笑不答,望着罗卷,突然道:“你该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杀你,她也叫你往南去,为什么还偏偏赶向这北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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