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偶有奇谋挫强敌 还需壮士抛死生 [3]
蒙古人的箭如密雨,直奔墙头。严刚与三名川中好汉各自挨了一箭,落了下来。严刚伤了手臂,艰难爬起。却见一名同伴腰间中箭,难以站起。他正要伸手去扶,数十名蒙古人一起赶到,乱刃齐下,血肉横飞。
梁天德精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避开飞矢,荡了数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文靖心急,也不顾什么身份,伸手帮助兵士拉拽,眼看梁天德就要到达,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这箭分外劲急,迥异平常箭矢。梁天德身在半空,哪里避得开,闷哼一声,被生生钉在墙头。
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气,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胧中看到文靖惊愕万分的眼神,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耳边只是山崩海啸似的人喊马嘶,嗓子里发出的声息散在其中,就像大海里的一个水泡,瞬间就消失在浪涛深处。雄壮的身躯轰然堕地,四面锋利的刀枪,齐齐刺了过来。
文靖看了看绳索的尽头,怔了一下。又抬眼向远处看去,只见一将蓝衣乌马,拈弓搭箭,正向城头射来。刹那间,他胸口郁闷,两眼发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龙涎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卧房。文靖从混沌中惊醒,心头隐隐作痛,似乎被剖成了两半。他呆呆看着帐顶娇艳欲滴的牡丹图,繁华如故,物是人非。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落下,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王立与郎中的说话声渐渐去得远了,一缕曙光透过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婵在上面发出细碎的脚步声,走到了床边,站了一会儿,又带着细碎的声息,悄然远去。
文靖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给他的青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套青布衣衫,还有百十两银子。他紧紧握住衣衫的一角,脑子里又出现了父亲的影子,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掀开雕花窗,他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文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嗯!”他缓缓道,“爹爹死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白朴拂开纷繁的竹叶,道:“还有一个人,你也不管了么?”文靖浑身一颤,冷声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还留了个后着,想用她来束缚我么?”“只要是为国为民,就算被人指着脊梁骂卑鄙下流,白某也认了。”白朴静如止水,“如今尚未言胜,你还不能走。”文靖冲他龇牙阴笑道:“可惜你还是算错了一着,她是蒙古人呢,她是蒙古人呢……”白朴见他神色迥异平时,不禁一愣,伸手拍他肩头道:“你没事么?”
文靖一闪身,让过白朴的手掌,寒声道:“蒙古人杀了我爹爹,我还会喜欢她么?”他踏上一步,逼视白朴道:“还有你,若不是你缠着我们,爹爹怎会来这里,又怎么会死在城下?”他摘下腰间的九龙玉令,狠狠扔给白朴,恨声道:“不管蒙古人,还是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到这里,他眼中满是泪水,指着白朴的鼻尖,哑声重复道,“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完一顿脚,快步向林外走去。
白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萧冷已经现身,杀了数十个无辜军民。我已经发出消息,三个时辰后,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用他的师妹换他的性命,若他过时不至,对没有用的俘虏,我绝不会手软。”文靖浑身微震,随即冷笑一声:“与我何干?”他头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跃起,迎着清晨的曙光,在空中划过曼妙的弧线,擦过了一丈来高的墙头。“这小子,武功精进了不少呢!”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将地上的九龙玉令别在腰间,大袖一拂,向茂密的竹林深处走去。
蒙哥盯着地上犹未熄灭的火花和袅袅轻烟,脸上似乎寒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他一脚踢开烧得焦黑的牛羊尸骸,扫视跪在地上的数十人,那是守卫粮草的大小官儿。
“你们干的好事!”他呲牙一笑,但笑得格外狰狞:“敌人怎么进来的?”为首的一人颤声道:“臣……臣昨……昨夜午时,还……还巡视了一……一遍,安排好守卫回营睡觉……刚刚睡着……”蒙哥不耐烦地一挥手,喝道:“全都砍了。”侍卫们刀剑齐下,头颅滚落满地,鲜血在凹地凝成一个小小血池。
蒙哥阴沉沉地回过脸,又问:“巡夜者何人?”一将出列,拜道:“末将那不斡,巡视失职,惟有一死,以谢万岁。”言罢,拔出腰间弯刀,引颈一割,倒了下去。蒙哥点点头:“此人敢做敢当,不失蒙古好汉本色,赐他厚葬。”
蒙哥又向史天泽道:“现今粮草能用几日?”史天泽拜道:“现今粮草仅够三日之用,补给全军的粮队要在六日之后才能到达。”蒙哥微微耸眉,扫视众将道:“你们认为该怎么办?”众将见他脸色不善,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伯颜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泽一把将他拉住。伯颜看了看他,正自纳闷,一将早已站出,此人名叫安铎,职位千夫长,朗声道:“粮草关系军心士气,如今接济不上,还请大汗回驾泸州,再作计较。”蒙哥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吗?”他转过头,飞身跨上“逐日”,扬尘而去。
文靖走到城门前,只见城门紧闭,守卫森严,停步寻思:“我真糊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看到他,喝道:“你这厮还不过来扛土。”文靖一呆,拔腿就跑。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七八个宋军前来捉他。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撞在一处,跌了个莫名其妙。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文靖的影子。
文靖跑出一程,在一面墙后歇住,只见外面无数民伕被枪矛驱赶着前进,里面男女老少都有,号哭动天。
“小子。”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说,“你也是逃抓伕的么?”一个空了的鸡笼子后面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文靖脸上转悠。见文靖点头,那老头挪出一只瘦脚,道:“你不该逃的。老头子我是实在动不了,既没有银钱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有逃了。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是不能逃的。”文靖默然,道:“那些官兵真混蛋,欺负穷困,强人所难。难道这种朝廷也值得为他们卖命吗?”
“我不知道什么朝廷不朝廷。”老头道,“我只知道蒙古人打进来,会杀我们的男人,淫我们的女人,抢我们的鸡鸭,烧我们的房子,宋朝的官儿总还是好得多了。不管他是为谁,总是还是保住一城人的性命。遇上这个世道,保住性命就差不多了……”老头儿大概躲了久了,好轻易找了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文靖听到前面半截,已经呆了,后面说了什么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块碎银子,就懵懵懂懂走开了。
他闷闷地走了一程,脑子里又冒出那张可人的笑脸来,胸口一痛,挥拳打在墙上,拳头上流出血来,神志清醒了些,寻思:“我当真放得下她么?”想到这儿,不禁惘然,抬眼一看,只见不远处,一座气势恢弘的庙宇巍然耸立。原来他无意之间,还是走到了城东藏龙寺来了。
“反正都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看看热闹是了。”他自言自语,刚刚踏进庙门,便听见隐约的人语,微微一愣:“还是不见他们的好。”他绕过照壁,觑见墙边有棵大树,一纵而上,寺中虚实尽收眼底。摒住呼吸,他定睛看去,但见大雄宝殿一侧的花坛前,白朴挺身而立,玉翎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口地辱骂对方。她一张利口,骂起人来又无遮拦,弄得白朴十分恼火。偶然回她一句,却被她抓住话茬,弄得更是狼狈,只好来个不理不睬,神游物外。
文靖见她大耍无赖,不禁脸上浮起笑意,但一现而逝:“我还能喜欢她么?蒙古人杀了我爹爹,与我不共戴天,我还能喜欢他们的女子么?”他的心似乎陷在渗了冰雪的淤泥坑里,冷浸浸无力自拔。正在天人交战,忽见大雄宝殿前,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