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 [司马翎]

第四章 寒意初起 [2]

  小沙弥停步回头,道:“什么事?”

  李十八缓缓走近微笑审视他表情,道:“如果来上香的是曾老员外的儿媳妇,我就等一会才走,因为我怕碰见她。”

  广元道:“正巧就是他的媳妇,老员外和少爷没来。但家人仆婢却有十几个。不像诚心来上香拜佛……”

  李十八讶道:“不上香拜佛,来干什么?”

  广元道:“像是摆阔。其实襄阳有谁不知曾家有钱?”

  李十八释然一笑,道:“既然是他家媳妇儿,我且躲避就是,免得碰上不好意思。你是出家人告诉你也不打紧。她从前几乎做了我的妻子。我们曾经见过面,所以还是不要碰见她最好。你说我该避一避,还是去见她一面呢?”

  广元犹带稚气睑上露出慎重寻思表情,然后道:“还是避一避的好。”

  李十八道:“好,但如果她到处走动,说不定会溜到这边。你可要来帮帮我忙。”

  广元迷惑不解道:“帮忙?我能帮忙?”

  李十八道:“你走快一步来此,陪着我一面说话一面走开。人家一瞧我们边走边谈,以为是寺里的人至少也很熟络,一定不会多加注意,甚至连我的面孔也不瞧一眼。”

  广元道:“对,这忙我可以帮。”

  他拿着扫帚等物走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跑回来,微微喘气道:“她来啦。”

  寺后到处花木扶疏宁静清幽,顺脚游赏一下甚是合理。

  但李十八却不作此想。却认为她的行动更证实她是“触须”。只可惜她不知道她家翁真正身份。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将有何种反应?除惊讶之外她悲伤呢?抑是欢喜?她会不会帮助刺客?

  会不会离开丈夫?

  上一代的思仇本无须牵扯到下一代,这是李十八想法。不过别人绝对不同意。而事实上亦有困难。如果你是她的丈夫,知道岳父买凶手杀死自己父亲,而妻子又暗中帮过那凶手。你怎么想?怎么办?能装不知道继续照常生活下去?

  李十八从另一条路走开,但透过树影仍可看见一些婢女和几个家人。

  此时他忽然身子一震变成木头人呆立不动。

  广元拉拉他衣袖,低声这:“走吧,走吧,别瞧啦。”

  李十八全然不知不闻。广元一看他样子就明白了。但他到底太年轻,所以不知应如何劝他才是。李十八的眼睛流露说不出的震惊和凄凉悲伤。如果他看见的人是个陌生者,万万不会露出如此扣人心弦的眼神。

  广元悯然叹口气,再拉拉他衣袖。如果不是拉衣袖而是用刀子刺他,李十八也绝对不会躲闪。

  第一流项尖杀手怎可能露出如此致命破绽?他究竟看见谁?

  这一次李十八终于有反应,长叹一声,继续行去(虽是与曾家之人对面交错而过,但路分两条,彼此只能隐约看见)。

  广元道:“你看见她?”

  李十八道:“我看见了。”

  广元道:“她的确长得很美丽,人也很好十分和气。但你最好忘记她。反正世上不论人或事物,都是‘虚假’的存在。‘时间’‘空间’的不断变换迁流,使得世间无一物是真实或永恒存在!”

  他本来不知应该如何劝解。可是忽然归摄入佛理便立刻滔滔不绝。但他却又知道愚昧众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了解明白。

  李十八道:“佛家认为一切都虚幻不实,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儿她。你总不能说‘她’是个不存在的虚幻的人吧?”

  广元微微而笑态度从容。只要不是谈论赚钱钻营功名以及男女猥亵情事,只要是“哲理”他就不怕(虽然他只有十五岁)。

  他道:“我佛绝不是教你把活生生的人硬绷绷石头都视若无睹,硬是视为‘虚无’。不,你完全误会了。所谓‘虚幻’只不过是分析一切人或物直至最后,你会发现那只是有限时空形式中的一种过程或现象。”

  李十八刻道:“过程也好现象也好,都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广元道:“有两种说法。一是此种存在是对待而非绝对的。即是说既有存在,另一方面就有不存在。二是凡在时空限制内任何生灵物体都不永恒。就算广袤无垠的土地一亿万年不坏,十亿万百亿万年之后终有毁壤之日。既然如此,所有发生之事,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物,终将无影无踪。难道你肯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存在,这种存在能算是真实不虚么?”

  李十八沉吟一下,道:“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不过我并不心服,又觉得对人生种种痛苦没有用处!我忘不了她,你说如何我才能够不痛苦?”

  广元只微笑而不答。因为如果你一定要将自己局限于“时空”之内,任何道理皆成“戏论”。李十八爱恋执着二个女人因而生出痛苦,此是人类六种根本烦恼之中的“贪”烦恼。大乘广五蕴论注说得明明白白,凡是染爱耽着任何人或事物,此一爱耽力量能使你永在时空内流转。生出种种痛苦,而痛苦变为推动命运的力量。这就是“贪”烦恼实际情形及后果。

  (佛家的慈悲、耶稣的博爱等等,都含有使个人的私爱升华扩大之深意,以便使人从小圈子跳出,从而渐渐摆脱“私爱”的缠缚执着。)

  他们已走到寺门外。李十八作揖辞别,道:“虽然我痛苦尚在,但又隐隐觉得并不是绝路。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来找你。到时望你不吝指教。”

  广元反而被他客气恭敬态度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高明见解。刚才所谈论的话,在真正佛教徒而言只是最基本显浅道理而已。

  然后李十八看见一对眼睛,冷酷锐利。

  这对眼睛夹杂几个香客中,都是乡下人,外貌衣着亲切朴素。

  李十八知道当自己发现这对冷酷锐利的行家眼睛时,那一瞬间自己眼中亦有凌厉光芒。所以如果对方来此找李十八,马上就认得出。

  只不知这个假扮作乡人老头的杀手是不是曾家派来?但五史鸡钱通刚刚派出“媳妇触须”,怎会跟着派出杀手?

  如若不然莫非是巧合?莫非欧老大第二线人手已赶到?

  他忽然发现一件事实。他的“痛苦”居然消失无影无踪。为什么?

  广元种种道理纵能说得天花乱坠,但力量却比不上一个杀手带来之危险。(多可悲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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