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城中传说他糊涂懒散,极信鬼神,重大政事必求签问卜,更有一觉醒来说有神人托梦,以此断案的事。因此得了个响亮的绰号,叫作周公令尹。毓王颇有几次想撤了他,然而一来他并不贪,二来会用人,身边捕快书办倒算得力。泷丘在他治下,几年来风平浪静,倒点政通人和的样子,因此他这个位子竟是稳当当地坐了下去。
小场对着河的一头,用松柏锦绸扎了一道彩棚,他们跟着孙惠穿过人群进入棚中。棚中姹紫嫣红,原是一众女乐款款起身,莺声燕语地请安。罗彻敏一眼就看到怀抱琵琶的魏风婵。今日她一身红罗绣蝶百褶裙,梳着个拖到肩上的堕马髻,一溜儿下来插了十来支珠花。最高那枝作盛放之态,越往下越是合拢,至最后一支,细如嫩苞。罗彻敏从她身边擦过时,不着意地停了一下。魏风婵向他抿唇一笑,眼波往他面上掠了一掠,然后又极快地垂了下去。
罗彻敏心头乱跳,有些不安,想道:今天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自然希望他们能够把鄂夺玉一伙救出去,然而又想,他们若真有这么大能耐,当初鄂夺玉被关在牢里时岂不是早就救了他出去?何至于让他去了凌州呢?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连有人向他打招呼也没注意,直到被罗彻敬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宋录大马金刀地坐在绳床上,面前葡萄皮、李子核已经摊了一桌。罗彻敏忙坐在他身边,说了句废话:你今日来得好早!
你们倒来得真慢,宋录咧着嘴笑,马马虎虎地起了身,道:我还以为世子一出来就忘了我老宋呢?
怎会怎会?罗彻敏自然知道宋录这是什么意思,赶紧拉着他的膀子并肩坐下,压低声道:出了泷丘,自当明言!
宋录点点头,便也将此节揭过,又去向罗彻敬道:此去将在招讨使麾下,兄弟们平日放纵惯了,怕有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尚未上路,先向长官打好了招呼,且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罗彻敏始则愕然,继而看到罗彻敬变幻的神色,又不免觉得好笑。
军中自有军令,你们若不违军令,奋力作战,我自然不去管你们,乐得省心。罗彻敬最终扯平了脸,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个自然!宋录正在打哈哈,声音却断了一瞬。这时何飞正从侧绕过,站到罗彻敏身后,他的眼光也随之转了一转。
正这时孙惠命人上酒,两个衙丁抬着一口大铜瓯进棚来,孙惠亲自执勺分酒。宋录让那酒香吸引住了,罗彻敏抢在他前面道:是松醪春!
对对,没错!宋录举盏在唇边沾了一沾道:松子清香,烈酒不能掩去。
孙惠甚喜,道:真是好酒遇饮者,下官这松醪春可是五年前高价买下的,若不是世子、宋指挥、罗将军到来,下官才舍不得呢!
他给罗彻敏盏中满上,又往罗彻敬这边来。勺子将倾时,罗彻敬拦住他,道:我并不好饮,明日又要一早出发,少许就好!
孙惠有些扫兴,勺子顿住了,挥了一下粗短的胳膊,向司仪道:让下面上百戏!
女乐重新奏了起来,便有戴竿飞丸绳伎之流逐一上场。棚中几人虽然心中各有心事,然而说笑饮酒,倒也显得热闹。罗彻敏频频向魏风婵望去,魏风婵也不时美目流眄,颇有情意的样子,宋录等人自然发觉,都暖昧地笑起来。
大彩棚边上,却又搭着个小彩棚,罗彻敏起先没留意,后来却隐隐听到婴孩哭声、女子笑语。他猜那必定是孙惠家眷,果然孙惠陪他们坐了一会,便告罪往小棚去了。
他见那司仪瞅着孙惠的背影偷笑,便问道:你方才笑什么呢?
司仪赶紧摆正神情,咳了几声道:没,没呢!
我都瞧见了,你要是不说,我就告诉他你取笑长官!罗彻敏取了一盏酒与他,道:说了,这盏酒就赏你!
司仪见躲不过,畏畏缩缩地接过酒盏来,小声道:本来令尹也说如今军情紧急,这赛会可办可不办。然而新诞的小公子夜哭甚是厉害,有个先生给推算过,说是要在杀伐汉子身边呆着,借了胆气,就不哭了。令尹这才说到这里,又是吞声一笑。
罗彻敬这才恍然,心道:我是说这个懒散家伙为什么这么热衷此事呢!
***,宋录笑骂,连吃几大口酒道:原来老子吃这口酒,倒还是托了奶娃的福了。
罗彻敏心有所动,向魏风婵望去,她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得色,想来这位先生,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这时孙惠又转了回来,众人赶紧收敛了笑意,话题转到场中的百戏上去。
不知不觉,赛会时间己近半,却没有丝毫异动,罗彻敏不由着急,魏风婵却也不给他半点暗示。又过了一会,乐声骤然一停,却有一碧眼红髯的胡人,身后跟着两小僮抬一口大箱,还有三四名小僮搬着一只蓝布屏风走到了场中。
他们先将屏风打开,再把箱子放在屏风前。胡人取下尖帽向他们一躬身道:我现在要给各种尊贵的将军们表演魔术!
他先将那大箱敞开,抬到众人面前看过,然后自己钻了进去,外面有僮仆合上,又扣紧金锁。屏风被卷了起来,放到场边去。箱前点了一支香,场边军民都屏了呼吸,等香燃尽。僮儿再启箱一看,内面竟是空空如也。当下一片惊叹声,向边上漫去。
再过一会,一个人从彩棚边上走进来,乐声大奏,竟然正是方才钻入箱中的胡人。这一下哗然之声振得汇春河水也为之波荡不休。
那胡人两只小小的碧眼中泛着光,显然也是十分得意。他再鞠了个躬,道:不但我自己可以从箱子里面脱身,我还想请一位客人也来试一下。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魏风婵手下似乎一乱,连着换了好几个调,罗彻敏若有所悟。
那胡人入棚,向罗彻敏伸出手来,道:请这位高贵的王子来试试吧!
罗彻敏赶紧将盏中残酒整个倒入口中,然后要站起来,却先有一只手先他握在了胡人手上。胡人体态肥壮,可在这人一带之下,却如纸糊的一般竟连双脚都离了地。
罗彻敏,眼睁睁地看着何飞和胡人一起往箱子那走去。他瞧了一眼魏风婵,魏风婵似乎脸也白了一白,他不由想叫住何飞,然而诶!了一声,却还是卡在了喉咙里。
何飞一面往箱子中走去,一面在肚中冷笑。刚才的酒中松子香气,虽然和松醑春无甚差别,然而他依然一闻就闻出来是黄梁归,心道:这药倒是罕见了,弄到手也不易。然而我真元已成,口鼻呼吸都可废去,却又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