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二部 剑器 八、丹霞衣 [1]

“郁华袍。”谢衣萧索地坐在李浅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他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荆棘,倒少见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儿这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他像坐在一艘小船里,随波载流,物我浑忘。

  ——那块包袱皮儿原来叫做郁华袍。

  李浅墨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听谢衣道:“郁华袍与胭脂钱,那算是大野之中流传最广的一段传说了。这两件东西都关涉到陈后主与张丽华。世传两者合一,方得妙用。据说那郁华袍上的图案关系着南陈亡国后流失的一大笔财宝,若得之,必然富可敌国;而那枚胭脂钱,却关联着一个容颜不老的秘密。”

  说着他微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间有点传说岂不更好?连我,都觉得那段容颜不老的传说着实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寻得那枚胭脂钱……”

  他略显沉吟,顿住不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颇为微妙。

  他一个江左子弟,想来不会在乎自己容颜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寻得那枚胭脂钱,或许是想送给哪一个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却会是个怎样绝丽的女子?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一个人,披着郁华袍,手中随意摆弄着那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而对于那两样东西,也算物得其所。

  可接着,谢衣道:“所以罗卷才会受伤。”

  李浅墨猛然一怔——罗卷已经受伤了?

  他怎么可以受伤!李浅墨心中一急,他已把罗卷当成自己的朋友!

  谢衣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他不是一个爱卖关子的人,只听他接着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他在追杀大虎伥。”

  忽见他仰首剔眉,面上飒爽之气一现:“想杀大虎伥的人可谓多矣!但从未曾有人得手。不只是为大虎伥那一身功力之高,这世上可杀他的人已经不多。还为了,他从来心思缜密,万无一失。如果这次不是因为罗卷在千里追杀他,他想来也不会被迫得如此连番出手:先是掀出了罗卷……”他的脸上烟水之色一现,“与王子婳的一段情事,逼得五姓中人,人人皆欲杀罗卷而后快。其后,又挟着自己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独得之秘,求庇于天策府卫。

  “那天策府卫,只怕如今,不管是大野龙蛇,还是天下五姓,或是我们江左子弟,都不敢轻易招惹。大虎伥为了自保,找上覃千河,估计也是咬了牙跺了脚才下定了这番决心的。

  “但为了自保,他非如此不可。”

  李浅墨不关心大虎伥,他关心的是罗卷。只听他急道:“到底是谁伤了他?”

  谢衣淡淡道:“他先遭五姓中人伏袭,这还罢了,可接着碰上了李泽底,似乎还交了手。为了躲避李泽底,不小心中了覃千河的圈套。先是遇到了袁天罡,接着又碰上了许灞……”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李浅墨已经明白。五姓子弟倒还罢了,但李泽底是谁?袁天罡又是何等人物?最后还有许灞!

  如此迭遇恶战,他当然伤了。可难得的是,他居然,还逃出了命来!

  李浅墨急切问道:“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谢衣淡淡一笑:“我如何得知?他的‘天罗卷’轻功独步天下,就算藏不了很久,但一时半刻,别人想要找到他,只怕也不可能吧?”

  李浅墨神情暗淡,又听谢衣淡淡道:“不过,我猜得出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李浅墨的眼神登时急切。

  谢衣却神态悠远,自斟了一杯酒,才慢慢道:“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李浅墨只觉得胸中一裂,所有的情怀、关切与担心,被那句话,如裂丝碎帛般扯得一裂。没错,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这份豪情、这份担当,一时让李浅墨无话可说。

  本来只有谢衣独个饮酒,他忽然抢过谢衣手中的壶,仰倒向喉中。

  他自己的手已在颤抖,因为他毕竟还是少年。可他看向谢衣时,却也自释了。只见谢衣那淡如烟水的脸上,额角上的一根青筋也扑扑地跳着。

  却听谢衣哈哈大笑道:“罗卷他就是死了也还是罗卷,所以你不用替他担心。”

  “他这个人生趣极浓,从来不会想到死的。他来自幽州,平生所见酷烈之事多矣,猛地倒头睡下不起,又或死于战阵的话,对于他来讲也太过平常。我倒是想看看大虎伥要如何狙击他。据说,大虎伥饶于资财,这次为了躲避罗卷追杀,已祭出珍宝无数,说动大野龙蛇内无数人物要狙杀罗卷了。加上天下五姓与天策府卫,我倒是要看看,那一柄尺蠖剑,到底穿不穿得破那一袭郁华袍。”他声调豪壮,一洗平日温文之态。而这猛现的豪壮,倒让李浅墨对他平添了一分信任之感。

  “而我来找你,却并非全是好意。只不过是为了想再给他添点乱。”谢衣重返平静,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这一句,却让李浅墨不由一愣。

  只见谢衣还是淡淡地道:“现在这么多人狙击罗卷,他就算不急,自有人急。”他望向李浅墨,“这个人,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

  李浅墨愣了愣。

  “那就是王子婳。”谢衣面容平静。

  可李浅墨看向他脸上,只觉得他眼神深处,在极深极深处,仿佛写满叹息。

  那既是叹人,也是叹己。可他不会把一丝叹息泄露出来。因为,那里面,显然……包含着一段故事。可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都独成他自家的怀抱。

  李浅墨不好深想,只觉得,如猜测过深,反玷污了别人家这缄口无语的情怀。

  谢衣顿了顿,似乎要平息自己心里那一声叹息。直到那叹息的尾韵在他眼底一划而过,才听他道:“王子婳这人,想来你还不太了解。她跟一般的女人只怕有些不同。她不喜欢给自己在意的男人添麻烦。因为,她很骄傲。骄傲到有时都让人觉得不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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