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 [1]
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惊云,又是惊觉,霍惊觉,又是步惊云。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当霍步天第一眼瞧见步惊云时,正在他与步惊云的娘亲玉浓成亲之日。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五岁。
在这个孩子的双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见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了解的寂寞,不应在一个小孩眼内出现的寂寞。
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五岁的步惊云眼内。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续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霍步天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斗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霍步天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霍步天温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霍步天随即会意,问:“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霍步天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霍步天与新婚夫人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中等候着。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这孩子,问:“你……你就是——惊云?”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上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霍步天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步惊云,在此之前,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步惊云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比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云般飘渺,难于捉摸。
云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应声赶至,她是负责照顾霍家孩子的老婢,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霍步天微带责备之意,道:“福嫂,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
“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阵诧异,甚不明白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福嫂接着道:“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上新衣,谁知他拼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霍步天听罢转脸望向步惊云,发觉他的脸上又泛起倔强之色。
霍步天问:“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步惊云并没理会他。
霍步天这回指着步惊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步惊云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这孩子惊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霍步天定神注视步惊云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惊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再催促着霍步天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步惊云说下去,不禁叹息道:
“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逼步惊云就范。
步惊云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却没看见,只朝着福嫂摆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称是,霍步天转达脸望了望步惊云,浅浅一笑,道:“夜了!毕竟是个孩子,怎能可以捱饿呢?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这一晚,当霍步天走进新房,掀起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怀合卺,劈头一句话便先问她道:“不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玉浓先是双蛾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妩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霍步天颔首,玉浓斜眼望他,问:“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虽是一介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轻贱?我一定会视惊云如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