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嵩山 - [芦雅萍]

第十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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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腊月,府城里便开始弥漫起浓浓郁郁的大年气息来。

  子霖从前衙回来,一面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一面问正在叠衣服的如茵:“夫人,你看,今年这个年,咱该送些什么拜年的礼物才合适?”

  和子霖一起在任上的这几年,如茵已经知道了一些官场上的路数儿。按俗常的规矩,平素倒也有限,过年和红白喜事这两样,做下属的,都应到各上司家中做一番拜会。

  “今年,大约要走几家?”如茵一面叠着衣裳,一面问。

  “省城里,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并河南知府,这四家是必不可少的。同僚那里么,不过是出于情分,多不过是轮流互请一桌酒席就可以了。”

  如茵兀自斟酌着:今年夏天,子霖托巡抚大人的提携,从光州一下子便给提到了河南知府来,这个人情不能不大大地回报一番!再有,舅舅那人,她很清楚的,不管亲缘再近,若是人品、才智扶不上墙的,他也是断不肯扶持的。子霖若想仕途上再有进取,不仅只是把公事奉好的事,人情世故更得维持好才是!因而,今年这个节,上司那里倒比平常更要不同了,真还得好好儿替子霖盘算盘算才是呢。

  同僚们倒好说,若是自己操办,做上一桌又别致、又丰盛的酒席,比起外面酒楼请客,每桌都可省得二三两的银子,可也总得个好几两的银子才能下得来。不过,这样省下的银子,就可以打发几位跟随的下属和丫头和管事了。这般精打细算地,一个节气下来,其实已经把子霖一年的朝廷俸禄差不多都花光了。若长年累月这般,别说什么置房子、置地,也别说体体面面地做官了,就连家小怕都难以养活!

  这才不过仅仅只是一个节气罢了!若是全年都算上,春节、端午节、仲秋节,再加上各衙门上司那里的寿嫁丧喜,样样都应酬,又得多少银子才能打发得住呢?若是年年反倒要从老家那里拿银子往这当官上垫,长年累月下去,就算如茵这样不爱操心的人,也替子霖发起愁来。

  子霖看出她的担心,笑道:“银子上的事你别管。前些时,我出去督察黄河河道工程,回来时,几位属下送了我一百多两银子的程仪。加上俸银,打发下来大体还够使。你只为我盘算一下,咱拿什么东西,既出得手又不显露就是了。”

  当初,如茵随子霖到任后,见他为人稳健厚重,众人也乐意和他来往,故而对他行事做官倒也放心。只对子霖说过这样的话:吴家不缺衣食银子,所以不当拿的银子不要过手。不仅能活个心里宁静,从长远看,升迁上也有望图进。那时,她还没有盘算到,官场上竟会有这般多吓人的应酬!此时才知,若是单凭那点儿俸银,只是养家糊口倒也勉强过得去。若想做一介“四面光、八面净”的官儿,光这般多的不可不为的应酬,不几年里,就能把个老家那份家产给盘当净!

  人人皆知,当官的人是最有钱的人。豪宅大院,高车华服,妻妾成群,酒池肉林。可是,谁人也不追究:大清朝一个七品知县的俸禄,一月也不过就是那几两的银子。就算三品四品,养家糊口也尚且不足,哪里来得恁多的钱财去建宅置田、穷其奢华的?

  然而,当官的虽是一桩最发财的生意,做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毕竟如佛所说的,从贪赃枉法的那一天起,人便开始堕入了饿死鬼道和地狱道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设若依旧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必定招致业满恶报。那时,或是天意,或是鬼意,或是人意,一脚失滑,东窗事发,恐怕就是一生血本无归的事情了!更甚之,连老婆孩子、父母兄弟都要一齐赔了进去——按大清有些律治,一人犯罪,甚至要涉连九族。这时,又怎得像一般生意人那样,只要心志不灭,毕竟还会有东山再起、扳回老本的一天?

  红尘凡事,真不知浮生忙忙所苦为甚?而芸芸众生,明知苦海无边,却又有几人是在眼前有余之时、身后无路之前、劫数未到之际、果报未来之日,便能够省悟禅机的?虽这般思量着,如茵依旧督促家人,立时动手采办鸡、鱼、菜、蔬各色年货,并打点孝敬各位大人的礼物。节下,精心铺摆,倒也备下了几桌颇为丰盛的酒席,分别请了同僚、属下和当地几位乡绅大户。而整个年节里,子霖每天早出晚归地出门应酬,直到过了正月十九,才算把各方应酬打发完毕。

  春暖花开之时,山城老家突然派人来,告说大嫂突患中风,病告沉危。子霖听了,向上司告了几天假,带着如茵母子匆匆乘车回家探看。

  刚刚到家,子霖和如茵不及更衣,便匆匆来到上房探看大嫂的病势——大嫂此时已昏迷了两三天。回来的第二天夜里,大嫂便撒手而去了。

  大嫂的丧事准备了六七天。前来慰问的各级官员和亲属,竟有一二百人之多。婆母这些日子因身子不大好,家事倒是由如茵撑着,做了第一次的当家主妇——她坐在厢房中,一桩一桩地,不仅把里面一堆大小事体铺排得井井有条,下人各司其职,一样漏子也没有出;外面,接见丈夫有官职的女客时,匆忙换上银灰色的七品丧服,高底靴子走得稳稳当当,接往送行也大方有度的。

  因是大嫂的丧事,大哥吴子霈纵有天大的应酬本事,此时也不能自己出面操持了。诸多外事,全落在了子霖和大侄子宗岳二人身上。宗岳只顾悲痛,加上年轻经事少,诸多事情也是手忙脚乱的,不知该如何料理。

  如茵一反常态地显出了她过人的处事决断和周全利索来。

  如此,停柩九天后,才算隆隆重重地发完丧。接着又过“七”,直到过了“五七”,吴家上下人等才算松了一口气!

  孰知,众人因只顾忙着办理丧事,一时疏于照看,小宗岩感了风寒,突然就热烧不止起来!

  子霖见如茵几天劳累,加上小宗岩的突病,憔悴、困乏和忧虑,几乎把她颠累得神志昏迷起来。他看在眼里,心内痛得不知怎么着才好了。清知自己正是因为这个儿子,才终于获得了如茵,认定儿子是自己命运中的福星。当然,这里面,另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情:虽说逸之暴瘐与吴家无直接关碍,可梁逸之遭遇囹狱之灾,毕竟是吴家买通官府所为!梁逸之之死,一直都令他的灵魂深处感到一种不安。因而,他对宗岩的关爱,似乎另带有某种赎罪的心态。故而,平时倒比如茵更溺爱儿子。

  如此,每日里除了延请郎中煎药、针灸外,儿子重病之日,一个大老爷儿们,每晚子时,必要独自长跪于天井,净手焚香,对天祈祷:“上苍!上苍!若我吴子霖的儿子吴宗岩阳寿当尽,就请上苍垂怜子霖一片舐犊之情,把子霖所余之阳寿与吾儿平分共享。若上苍答应,子霖有生之年,将一心修善、扶济困厄。为人做德人,为官做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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