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司 [2]
“我绝不会出售这一段记忆!”若若的声调陡然提高了八度。
“理解。理解。那或者,你愿意选择寄存?年限从十年至五十年不等。公司本着为客户着想的精神,一旦确定了保管年限,就不能在中途取出。”
如果要选,就选五十年。五十年后我已老矣,再重拾这段回忆,是否可以只是叹口气,感慨“惆怅旧欢如梦”呢?
若若想到这里,猛然记起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打个咨询电话随便问问,如何当起真来了。
“小姐需要预定制做时间么?”那一头还在问。
“啊,”若若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先来看看,再做打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你来。”
“人间驿站”记忆珠宝公司的办公地点是城西一幢七十四层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亮晃晃地发光。
若若找到这里时,心头有难以言述的失望。
本以为会是太虚幻境、孽海情天般的地方。
在科学的时代里,技术早已消解了浪漫。
大楼从第二层至五十二层都属于“痴情司”,上回接电话的咨询部干事A先生特地陪若若四处参观。
“看,制作过程毫无痛苦。”A先生指指水晶罩里的顾客。
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个古怪的“头盔”,上面有线路连通密封的首饰盒。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平和的表情,好像睡着了一样。
“珠宝的种类、形状、数量都可以任意选取。”A先生把若若带到展示柜前,“钻石、玛瑙、祖母绿、珍珠……”他看了若若一眼,“或者你喜欢水滴形的蛋白石——如同一颗眼泪。”
“不,我就要珍珠。”若若说。
沧海月明珠有泪——珍珠本来就是最古老的眼泪。
还君明珠双泪垂——珍珠又一向与情爱牵牵绊绊。
“记忆珍珠也分不同型号,有各种内存任选。同是一份记忆,可以植入一串珍珠,也可以统统输入到一粒里去。”
“只要一颗。”若若悠然出神。
乳白色的珠子,圆滚滚的一粒,那是我最初与最后的眼泪。
“抛弃型还是保真型,你打定主意了么?”A先生殷切地问。
若若“呀”了一声,瞪大眼睛,呆呆望着A先生。刚才那后半句话,她一时间竟错听成“他”的声音了。
你打定主意了么?真的不再见面了?
是,是的,已经决定了。
那我应该为你祝福。
谢谢,可是不必了。
为什么又掉眼泪了?
不,别看我,没什么,没什么。
记得烛影摇红,记得乐声悠扬,记得你用目光牵住我不放……不,不,不,对你的回忆,对你的情感,放弃它们我不能够!
若若一把推开A先生,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她冲出大厦,站在一楼门厅外的台阶上,望着外面的世界。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我们都只是生命的过客。
在这茫茫人海中,时间的荒原里,要遇见一个能真正相爱的人是多么的不易!
虽然我们不得不分开,但我至少要保有你的回忆。不管保留它的代价有多高,我依旧觉得值得。
想得这样清楚明白了,若若定了心。她仰头迎着阳光笑了一笑,抬头挺胸地往前走,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去。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此刻只想任由这浩浩荡荡的潮水把她冲到任何地方。
今后要好好地生活才行,即使寂寞,可左胸上方的的那个位置始终都会是满满的。
若若用手摸一摸那处地方,几乎感到幸福了。
闲步遛进一家快餐厅,若若叫了一杯果汁慢慢地吸。邻座有一对少年男女,正吃着刨冰,讨论人生的问题。
“你一定要正视你自己。”少女说。
若若哑然失笑——现在的少年呀!
“我努力过了,可是没有用。”少年没精打采地答,“她还是不理我。”
呵,原来不过是段普通的校园故事。
若若笑嘻嘻地望着这对少年男女。此后,她注定要看着别人的爱怨情仇轮番上演,而她超然事外,仅作旁观者。
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不好的。
忽然,餐厅里的人都把面孔转向同一方向。
若若有些好奇,也跟着回头看去。
快餐厅右面的墙上嵌着一面大型电视屏幕。电视里正在播映一段娱乐新闻。
——面对“狗崽队”的穷追猛打,“他”不动声色地微笑,气定神闲地招架。
是你!是你!是你!
看到他的一瞬,若若如雷轰顶。
他的形象在投上视网膜的同时,直接烙入了她的意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在她的脑海中引爆。
眼泪和哭喊同时迸发。大庭广众之下,若若不能自主地痛哭流涕。
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落荒而逃,沿着大街狂奔而去。
她拼命地跑,双手紧捂着似要爆裂的头,一对美目变成了两汪泪泉,咬紧的唇齿关不住抽搐的呜咽。
原以为这段感情会是我孤独人生的慰藉。
谁想到它居然牢牢控制着我的灵魂,主宰着我的精神,蚕食着我的意志!
若若内心世界里的这场暴风雨震天动地地吼着,似乎会一直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永无止息!
救命!救命!救命!
不论为了任何理由,我都不想忘记你!
可是,至少要先让我活下去!
冲进痴情司的时候,若若几乎已完全崩溃。A先生倒似见惯不惊,上前招呼:“小姐,你已决定?”
“现在就做……抛弃型!”若若的声音仍如呜咽。
“选择寄存?……好……请在这儿签字。”
“请马上给我做……”她泣不成声。
“好的……好的……保管年限?”
“……五十年……”若若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三个字,便躺在头盔式脑波仪下面睡着了。
刚醒过来的时候,若若还有点迷糊。她伸个懒腰,仰头冲站在一边的服务小姐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