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薛城之夜 [3]
月光静静地照在那具尸体上,那具尸体却在渐渐缩小,渐渐消失了。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那具尸体沾了化骨水,早已化成一股脓血了。
化骨水是一种阴毒的药物,使用这种药物的武林朋友却少而又少,因为化骨水很贵重,拥有它的人轻易不用,更不会告诉别人。
仅凭连珠管和化骨水,郑愿不能确定这些人属于什么组织,但从杀人灭口乃至毁尸灭迹这一点上看,好像该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
郑愿等了许久,才站起身,向微山湖方向奔去,他要回到昨天砸轿子的地方,去追那顶轿子。
他虽然不认识这些黑衣武士,但他认识高断山、刘昭阳和吕倾城,他相信可以从这三人口中间出点什么来。
高断山三人或许不知道郑愿的武功究竟如何,但郑愿自己很清楚,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他如果真想杀吕倾城,或许连十招都用不了。但江湖上许多人都认为,郑愿之所以不和吕倾城决斗,是因为他怕死。
对这些流言,郑愿一笑置之。
郑愿在江湖上的确是个名人,但他出名并非因为武功超人,而是他爱抬杠、喜欢砸轿子、念他的“走路经”。
郑愿觉得这样很好,他不想太出名,尤其不想以武功出名。他想利用自己的武功,为江湖、为世间做点有用的事。
他从不留名。
他宁愿别人说他是个混混儿小泼皮,而不愿意去当大侠。
被人称为“大侠”的确很风光,但他也就永远干不了什么事情了。
就算因此而失去金蝶,他也不后悔。
走了不一会儿,郑愿就看见前面有辆大车在慢慢地跑着,晃晃悠悠的。
郑愿正在发愁到哪里去找车马,他看见这辆车,心里当然很高兴。
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两天里逃过两次劫难,运气已经够好的了,但远不如看见这辆大车让他更开心。
他跑过去,随着大车一溜小跑着,笑问道:“赶车的老兄,去一趟济南如何?”
赶车的老兄居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不耐烦地道:
“不去。”
郑愿陪笑道:“价钱咱们好商量。”
赶车的老兄冷笑道:“你有多少钱?”
郑愿道:“不多不少,身上还有十几两银子,够了吧?”
赶车的老兄斜眼瞥瞥他,冷冷道:“纹银十两,缺一文都不行。先交钱再上车。”
郑愿连连点头,摸出两锭五两的银子扔了上去。
赶车的老兄用手掂了掂,懒懒道:“虽然不足十两,也将就了,上车吧!”
郑愿一面往车上爬,一面笑道:“烦你老兄赶快一点。”
他的手刚摸到车帘,赶车的老兄已怒道:“二十两。”
郑愿一怔停手:“怎么又翻番儿了?”
赶车老兄道:“要跑快,加倍给双份钱。”
郑愿急道:“可我总共才有十五两三钱。”
赶车的老兄冷笑道:‘那你还想坐车?下去吧!”
郑愿想了想,咬咬牙,一狠心道:“我这件衣裳算十两银子怎样?”
赶车的老兄开恩似的点点头,很不高兴地道:“将就吧!我就格外开恩,准你这一路上穿着,到地界儿了再脱给我。”
郑愿又想掀开车帘,赶车的老兄忽然转头叱道:“注意!”
郑愿了一跳:“注意什么?”
赶车的老兄严肃地道:“千万不要故意把你这身衣裳弄脏,更不能弄破,否则减价。”
郑愿苦笑道:“我保证连根丝都不抽,行了吧?你老兄还有什么吩咐?”
赶车的老兄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看你是个懂事的人,挺对我的脾气。进去吧!”
郑愿居然没有进去。
赶车的老兄怒道:“叫你进去你怎么不进去?”
郑愿笑道:“我怕你老兄又有什么吩咐。”
赶车的老兄瞪了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哈哈,进去吧!”
郑愿一掀车帘,看也没看就蹿了进去。
进了车厢郑愿才知道,他的运气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车里有人,而且人不少。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中,除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他不认识外,其余都是最怕看见的人。
他居然钻进了连躲都躲不及的地方!
离郑愿最近的,是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书生,一脸胡子到得干干净净的,满面青光,他的神情倒很和蔼。
郑愿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叫花山,花老祖的大儿子,花深深的大哥。
再接着就是和花山对面坐着的大汉花豪。
花深深也在。她就偎在那个老婆婆的怀里,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花豪的目光当然极其不友好,但那老婆婆的目光很慈和,似乎很有点欣赏郑愿。
如果车里只有这四个人,郑愿或许还不会太倒霉,要命的是还有第五个人。
第五个人是个瘦小的小老头,胡须虽已全白了,面上却满是红光,精神头很不错。
他看着郑愿,就像看见了一条天下最没出息的癩皮狗。
他是花老祖,洛阳花家的主人,武林中著名的大宗师之一。
他也就是花深深的父亲。
郑愿愣了一愣,转身就往外钻,花老祖威严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坐下。”
郑愿僵住,保持着往外钻的姿式,半晌才回转身,傍着花山坐下了,口中苦笑道:“各位好。”
花豪恶狠狠地瞪着他,但没有说话,花家的家教很严,有花老祖在的场合,花氏兄弟没有说话的地方。
花老祖鄙夷不屑地看着郑愿,沉声道:“你为什么要走?”
郑愿道:“心虚。”
花老祖微微一怔,道:“心虚的人为什么心虚?”
郑愿想了想,答道:“因为他做了贼。”
花老祖又怔了一下,脸上的怒色却更盛了:“你敢于承认错误,总算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郑愿欠欠身:“过奖。”
花老祖冷笑道:“你羞辱深深那件事,因你在沙漠中救了七大世家的数十条性命,已经两清了。”
郑愿微笑道:“但愿如此。”
花老祖哼了一声,眼中射出了凶光:“你很没有礼貌。”
郑愿道:“回老前辈的话,在下今后一定多注意点说话时的用辞和态度。”
花豪实在忍不住了,一掌拍了过去,喝道:“放肆。”
郑愿连动都没动,眼皮都没眨一下。
花老祖沉声喝道:“住手。”
花豪倏地收掌,愤愤地瞪着郑愿,就像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花老祖冷笑道:“我刚责备别人不懂礼数,老二你就来打我的脸,你可真有出息啊!”
花豪悚然低下头,嗫嚅道:“孩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郑愿苦笑道:“是在下对不起各位,花二侠何错之有?
请花老前辈千万不要以在下为念。在下本就是条癫皮狗,经常抽几鞭子对在下很有好处。”
他实在不想得罪花家太过,他知道他对不起花深深。
如果花老祖真的责罚了花豪,只怕花豪会恨自己人骨。
花老祖果然转开了话题:“‘郑愿,我原先已经跟你说过,不许你再纠缠深深,而你居然明知故犯。”
郑愿正色道:“今天的事,在下十分抱歉,老前辈责备得极是。在下以后决不再犯,在下日后若再纠缠花三小姐,在下就不是人。”
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郑愿的老婆婆脸一沉,怒道:“放屁!”
郑愿欠欠身,拱手道:“这位老前辈,不知如何称呼?”
老婆婆气呼呼地道:“‘我姓孙,你那死鬼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郑愿有些吃惊了:“孙老前辈认识家师么?”
老婆婆骂道:“你别酸文假醋的好不好?年轻人不学好,虚礼倒多得很!”
花老祖面上有点挂不住了,恭声道:“娘责备的是。
孩儿知道了。”
郑愿大吃一惊。
他万万没料到,这个老婆婆居然会是花老祖的母亲孙老太君。
江湖上谁都知道花老祖并非是花家真正的老祖宗,因为花老祖的母亲孙老太君还健在,人们称他为“老祖”实际上表示尊敬的意思。
但近二十年来,孙老太君已不见外人不理家事了,谁会想到,她老人家居然会在这炎热的六月天从洛阳跑到山东来呢?
郑愿爬起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晚辈郑愿,见过孙老太君,家师亲自对晚辈讲述过孙老太君的英雄事迹,晚辈得见老太君天颜,三生有幸。”
孙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道:“起来吧,好孩子。”
郑愿又作了一个揖,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仍旧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不敢仰视。
花老祖和花山、花豪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孙老太君这一来,可就把郑愿的身份一下拔上天了。
幸好老太君还没有让花老祖和郑愿平辈相见,否则花老祖不气死才怪。
花老祖很疑惑,他不知道郑愿的师父是谁。他一直都认为郑愿的武功很平常,不值得费神去打听郑愿的师承。
连花深深也吃惊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郑愿,好像突然间不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