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加上,又想起了当年杜家大哥在知县老爷的寿宴上,曾被他家老爷子吴大财主当众羞辱的那桩事来。如此,那胡狼哥越想越恼,随着酒意的渐浓,越发地看那吴拔贡左右不顺眼了。气性一动,忍不住就生出了要他在众人面前也灰灰脸儿、出出自己恶气的心思来。
这个胡狼哥,平时为人坦爽仗义,恩怨分明,诸般都好,单只是有些贪杯。而且一喝过量,十有八回总会招惹出点儿什么事来。众人不知这些底细,见他英雄好量,你也劝、我也让地,禁不住他又是个实性之人,不多一时就飘飘然起来。哪里知道,他原本窝了几分气,又多喝了几盅,渐渐地便开始把持不住自己了。
一时,就见他将自己茶碗里的茶水一扬手泼了,端起酒坛子,咚咚咚地倒了满满的一碗酒,一手端着,一路摇摇晃晃地绕过地上熊熊燃烧的炭火盆,径直来到吴拔贡所坐的席前。只见他将手中那碗酒往拔贡面前的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一抱拳:“嘿!吴先生——!”
拔贡正兀自沉思着,冷不防有人对自己大声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驻军首领胡狼哥。只见他敞胸露怀,高挽着袖子,两胯间鼓鼓囊囊地各别了一把盒子枪,一手端着一碗酒,醉意醺醺地站在自己面前。
“吴先生,胡某今天借花献佛,敬吴先生这一碗酒。不知先生赏不赏脸?”说完,他便将那碗酒送过来,高高地举到拔贡的面前。
拔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胡狼哥一会儿:虽说面前的这位的脸红得像个关公,可是,看眼神倒也不像是醉得不通人事。在山城,两人虽说都算得上是场面上的人,也曾见过两次面的。可是,私下并未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啊?今天,这样的场面,当着这么多的宾客,姓胡的冷不丁地从那边跑到自己跟前来,无事无非地用茶碗倒了这么一大碗的酒来敬自己,实在不知他的用心何在?但是,仅凭感觉,拔贡也能揣度个八九不离十:来意定然善不了!
其实,平素吴拔贡从不大在意这些打进城来的各路兵马。他的胞弟吴宗岙现正在洛阳巡阅使署做事,虽说只是个不起眼的文官参议,毕竟宰相府里当差的——个个都抵得七品官。山城这地方又是吴大帅的所属领地,吴家平时也算是有几分底气的人家了,所以向来也不大把胡狼哥之类的杂牌军放在心上。若是不知深浅地上门刮油来了,吴家也不迂腐,颇懂得花钱消灾的道理,不过只是让管家看着打发便罢了。这些驻军大多也知道吴家的势力和“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一般来说,皆懂得两不相扰的好处。
拔贡站起身来,闪闪的镜片后面,目光深邃难测。他早听人说过,面前的这位当年在少室山一带占山为王,杀人越货,弹无虚发,是江湖上有名的双枪狼。他略扶了扶白金镜框,微微一笑道:“胡长官真是太客气啦!我不过是一介酸腐的儒生罢了,向来是不胜酒力的。怎能比得胡长官,正当盛年又兼英雄好量?我恐怕是经不住这一大碗的。不过,既然今天胡长官如此看得起我吴某……”
拔贡停住话头,将自己茶盅里的残茶一扬手泼在一个盂子里,搬起桌上的酒瓮子,咚咚咚咚,满满地也斟了一碗,虽说那酒斟得有十成之满,却是一滴也未洒出碗来。斟完酒,他两手举起说:“我就破它一回例。不过,有来不往非礼也!不才承蒙胡长官如此抬举,也应回敬胡长官一碗才是。如此,咱们二人共同碰了如何?”
胡狼哥捋了捋袖子,端起酒碗高声喝道:“好——!碰了就碰了!”
两人同时将自己手中那满满的酒碗向对方的酒碗碰去,只听“钢琅”一声,各自手中那满得不能再满的酒,竟都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只这一碰,两人便同时觉出了对方并非等闲之辈来!狼哥这里却是更不曾料到:原以为吴拔贡只不过是一介秀才而已,再想不到,竟然也是个暗藏不露、功力高深的主儿。心内不禁一震,望定吴拔贡片刻后,一仰脸便将手中的那碗酒咚咚地灌了下去。
这边,拔贡面带微笑,很有风度地双手将自己手中的那碗酒举到面前,徐徐地饮下。
席间的众位宾客一见,不由地便啧啧称道起来:“咦?老哋!胡营长英雄好量,我们原是久闻大名的。只是……相处这么久了,竟不知拔贡爷也有这般的豪量啊!怪不得胡营长专意敬你一人啊!”
狼哥一听这话,气性越发地给激了起来!自己原想着过来羞辱他一番的,不想反倒让他露了一次脸!这如何使得?
正在那边的酒桌上给老少爷儿们敬酒的雪如,看到了狼哥径直端了一碗酒,独独跑到拔贡的跟前去敬酒,当即就意识到——这个狼哥!今儿成心是想借酒盖脸之际,给拔贡爷弄点不舒坦的事情罢?
起初,他倒也不以为然!因他曾听长辈说过,当年,叔父杜鸿飞和这位拔贡爷、刘老爷等五六个山城嵩阳书院关系很不错的同窗,后来,不知为何几个人突然分道扬镳了。从此以后,吴、杜两家之间便开始有了嫌隙。表面上虽说都还说得过去,也没有过什么明显的冲突,可彼此心下却都有数儿的。后来,加上那吴大财主儿在知县大人的家宴上当众着意轻侮大哥之事。多年来,杜家上下人等,无不以此事引为奇耻大辱。虽说自己因耻于此事,包括对翰昌这样的近人也从未提及和流露过,可内心却决非是毫无芥蒂的。
如果事情放在他人身上,雪如一定会当即就上前去设法劝止的。今天面临这等事,一是因为两家原本就有的间隙,忌讳上前阻挠,反而遭致不必要的嫌忌;二也并非是不想所以,虽说已看出狼哥今天像是有意寻衅时,雪如只有任由他去了。
实际上,他却在远处十分留意着事态的变化。可是,及至后来,在远处看到两人斗酒时,明显已觉出了两人之间那股子袭人的寒气时,心下反倒又犹豫起来:此事万一闹起来,后果是利大还弊大呢?
这时,又见那边的胡狼哥放下酒碗,把嘴一抹道:“吴先生,看来你说的不胜酒力之言,纯属谦让之辞!先生原来竟有这般的豪量!”说话间,见他又端起了酒瓮,“咚咚咚咚”地,分别又把两个人面前的茶碗又倒了个十成的满。倒完酒,将其中一碗端起来,再次举到拔贡面前,自己则一手端起另一碗:“吴先生,好事成双!胡某再和你碰一碗!请吧!”
这一碗酒,多说有半斤,少说也有四两之多。拔贡一碗已经下肚,虽说酒力不胜,然凭着修炼的功夫,倒还能支撑得住,不致有什么醉态。然而,平素却是从未有过这般狂饮滥喝过的例子。而且,不管对方用心何在,自己刚刚饮过的那碗,毕竟算是给了对方一个面子了。虽说这个不知轻重的丘八有些唐突无礼之处,可自己在众位老少爷们面前毕竟没有失了大礼,也暗藏锋机地借此镇了一镇这个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