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任 第二章 丁香筇竹啼老猿 [1]
晚饭后,夏妃亲自端上一盏蓬庐梨雪羹。
爱卿劳苦了,青王清任一边批着奏折,一边注意到她逡巡不去,便道:你有何事?说就是了。
夏妃郑重地跪下叩首:臣妾母亲病重,恳请陛下允许臣妾回家探视。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要求回家一趟,怕不是偶然的。青王犹豫了一下,道:要去几日?一日便可。
青王道:宫中事务庞杂,少你不得。你速去速回。
第二日,夏妃从娘家归来。青王清任便探问其母病情。夏妃皱了皱眉头,只说情形还没有她料想的那么严重。母亲见到她,心境大好,病症也缓解了些。清任遂笑道:你母亲原是惦念你了,你多回去看看她,她一发能好得快。
夏妃闻言,心中一惊,不知青王此话意指何处。
清任却接着和颜道: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寡人。寡人一定尽量帮你的。
多谢陛下。夏妃跪拜。
蓝儿,清任眯起眼睛,你欲言又止,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夏妃踌躇了一下,沉声道:我的母亲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
嗯?
夏妃咬了咬嘴唇,接着道:请了巫医来看,说是要麒麟角才能医治。
麒麟角?清任惊道,那是只有天阙山那边才有的神物啊。再说,凡人割取麒麟角,是要遭到天谴的。
夏妃心里凉了一下,却仍不死心:我想请巫姑看看。
清任心里明白。巫姑那里有一只黑麒麟的角,是当年武襄的军队从故焱国宫廷中带出来的宝物。巫姑承袭大祭司职位的时候,清任又将这麒麟角赐还给她。然而巫姑一向性情清冷,与夏妃之间素无往来。以她们的地位,彼此间是一定有敌意的。他略微掂量了下,觉得不值得为此去说服巫姑,遂淡淡道:那倒也是个法子,只要巫姑肯。
他不说愿意替她设法,那个巫姑又是除了青王之外不肯听别人一句话的。清任这样措辞,等于是拒绝了夏妃的请求。夏妃心中有些愤懑,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青王一贯温文尔雅,从来不说重话,甚至很少见他发脾气。但是妃嫔们对他却是越来越畏惧。
夏妃退下去了一会儿,端上一只琉璃小盅。清任看了一眼,忍不住称奇。鹅黄色的琉璃盅里盛着洁白的乳羹,中心一抹剔透的桃红,色调娇艳得好像豆蔻少女拈花一笑。更难得是,有一种幽远的奇香,像是丁香、杜若、青蘅、白芷、芙蕖等等花卉一起开放。
这叫百花清酿。夏妃笑道:臣妾这一趟回家,只学了这个来。
清任道:如此神品,名字倒不见佳。
那就请陛下赐一个名?
就叫芸钟吧。
芸钟?
芸钟。
那就谢过陛下。
清任点点头。
陛下可知这芸钟是何人所创?
清任料她七兜八转的,必有此一问,便道:难道不是你母亲?
不是我母亲,夏妃一脸殷切的笑意,是一位跟我母亲学茶艺的小姐自创的。家母在病中饮了此茶,连连称赞说从未见识过如此佳品。那位小姐实在是聪明颖悟,才学了不到一年就有青胜于蓝之势。
清任已经明白了:采夫人的茶艺卓绝,国中无出其右者。连她都夸奖的,看来真是不简单。那是谁家的小姐?
是庆大人的小孙女儿,庆将军的女儿,闺名洛如。夏妃眨眨眼睛道,王后在日,曾经随其母进宫觐见过几次,陛下可记得?
不记得了。庆王后的女眷往来,清任很少留意。
生得挺灵秀的一个女孩儿,人品也很端庄。夏妃赞道。
清任点头。
夏妃见他像是不感兴趣,继续怂恿:我已经邀了这位洛如小姐明日入宫来,帮我打点茶器。还请陛下明日去臣妾那边品茶,好歹赏臣妾一个面子?
清任道:那是自然。我得空便过去。
夏妃心满意足,又闲扯了几句,终于退下了。
薜荔慢慢的上来,把那盏根本没有动过的芸钟撤下。
清任一边思索,一边笑着摇头,望向薜荔:这是为何?
薜荔面无表情地说:夏妃在娘家,跟她父亲狠狠地吵了一架。因为她并不想把那个女孩子带到宫里来,她的父亲却不依不饶。
那个洛如小姐,你知道么?
薜荔皱了皱眉头:仿佛真的没什么印象。反正她明日就来,主上亲眼看看就是了。
你都不记得,大约不是什么美人儿。清任随口道。
苍梧苑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的水来自一条隐秘的水渠。这条水渠的源头,在王宫外的神殿里面,一处幽静的泉眼。当年湘夫人开凿这处水渠,是为了从神殿引来圣水,好养活她的白芷花。
这水有灵力附着。渠边有一种带刺的灌木,生得极为茂密。一年四季中,倒有三季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彤彤的小果实。
灌木丛下面遮掩着一杆淡蓝色芦苇。苇花笼了一层薄暮般的浅金色,青蓝色的苇叶又宽又大,锋利有如新月。他折下一片苇叶,放在水面上。苇叶在渠水的拨弄下打着转儿。他低声的吟哦着一段歌谣。于是那片叶子渐渐定住,过了一会儿,竟然沿着水渠逆流而上,一直消失在宫墙之外。而他自己也随着那片叶子涉水而去。
神殿很大,几进院子后面,有一个僻静的院落,幽幽的掩映着青夔国最大的藏书楼。午后日光下,一地青茅吐着醉人的芬芳。
隔着窗户,他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在爬在案几上奋笔疾书。那少年生得颇为俊秀,发色是黑中带着青色,白晰的肤色和墨玉般的眼睛显出一种慑人的清冽气息。
朱宣,里间传来幽幽的女声,午间天热,回你房中去睡一会儿罢。
名为朱宣的少年停了笔,道:我把这段经文抄完就睡。
又不急在这一时。那个熟悉的女音语带嗔怨,难道你不赶在今天抄完,明日就不能再抄写了?
朱宣乖乖地停下笔,收拾起桌上的纸卷:师父你不休息么?
你不用管我。帘子一动,闪出来一个家常装束的女子。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一双大眼睛明晃晃地瞧着少年,下午这书房里有别人来,你可回避了。
那么,我可以把剩下的经文带到我房里去抄写么?朱宣睁大了眼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