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3]
于是定下来:把胡狼哥放在最后面行刑。如有可能,千方百计也要留他一条性命。不过,如果到时候真的局势不允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事情商定后,杜老大又花银两买通了两个刽子手。他们见有长官当头,又买了人情、又落了银子,自然也乐得刀下留人一命,为子孙积一次阴德。
大家商议之后,又分头给执行的监斩官们送去了数目可观的大洋。这年月,尽管当兵在外,谁不想有朝一日回得老家去,添上几亩不薄的田地,牵回一头拉犁磨面套车的牲口?这正是大哥的精明之处——遇上非办不可的大事时,要么根本就别送礼,送了也是白搭进去,要么就得送上一份准能敲定大事的厚礼!这次可是买一颗人头的关天大事,倾家荡产,也得把事情给夯实啊!
因杜家此时在山城不仅是有威望、有权势的山城地方官绅,更兼杜家一贯重义轻财,为人仗义,人缘口碑这帮子刚进城的官兵也已有耳闻。故而,负责这次监斩的头儿们,倒也愿意因此在城里结个人缘儿、留个后手交个朋友。将来保不定会有什么事情求人帮忙的。所以,心下倒也乐意救下杜家这个亲戚的一条命。更何况还落了人家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
如此,方方面面终于全部都打点到了。一切安排妥善后,雪如和大哥这边准备救人并为将要“上路”的众位兄弟送行。
过午之后,城西红沙校场便笼罩在一片毛骨瘆然的杀气之中。红沙校场在山城西关的城墙外。这是一片十几亩地大小的红沙荒地。地面平整却寸草不生,自古就是山城武人约定俗成的一方舞台。早年,官府在此或是演兵习武,大摆擂台,招纳勇士,为朝廷选武、荐武。山城一些争强好胜的武师们,有时也聚齐徒众,明为在此教习徒儿,演示武功,实则是为了炫耀个人实力。除此之外,还常有民间帮会在此自发举办的打擂比武。
红沙校场自古以来还是山城官府斩杀人犯的场所。
老辈人说,红沙校场这地方就是因为年年有人被砍头,血流得太多了才把地给染红的。虽说此话并无考据,然而,山城历来年年都会有十个八个人在此被官府砍杀,倒也是实话。
虽已是入春天气了,山城的气候却仍旧冷得让人缩头缩脑。从黎明时分开始,天空就是阴阴郁郁、浓重浓重的。萧瑟的西北风掠过太室山谷,野野地吹到城里来,掀起了地面上的一层红沙,血样的沙土在地面上打着旋,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鬼爪撮着似地直撮上灰蒙蒙的半空中。于是,半空中便有了一团血柱儿似的旋风,那旋风一路嗖嗖地吹着鬼哨儿,
一只独脚一路蹭着血色的地皮,快速地滚走游动着。
天刚大亮,天空便开始飘落起了细雨。而平素山城是很少有这么一入早春就落雨的。
山城人打从上午就开始兴味盎然地往城西红沙校场赶,人人都想一睹为快。一下子将有那么多的脑壳儿要被一个一个砍下来,这可是山城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这样的热闹岂能让它白白错过?
过午时分,寒风更凄烈地号叫起来。终于,一群衣衫褴褛的国民革命军被另一群衣衫褴褛的国民革命军弹压着,于寒风中缓缓地向城西的红沙校场走去。他们身上又烂又脏的军装,在凛冽的山风中飘曳不已。
因多日的战事和这几天牢狱、饥饿的折磨,他们大多已灰头土脸地模糊了五官。远远看去,脸与脸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也没有什么个性的差异。然而当他们走近了,细细地分辨才能看清,那一双双的眼睛里却透着不尽相同的内容:有的麻木,有的悲哀;有的怒目圆睁无所畏惧;有的低垂眼帘面无表情。
囚犯们缓缓地走着,走着这段从生到死的人生末路——
除非是天兵天将突然驾临,谁也没有能耐解救他们的性命了!
这些士兵们毕竟在城里也帮着打过土匪。由商会出面说情,说是想要犒劳一下死犯。驻军首领听了,觉得人反正要死,便答应下了。其实,不过统是杜老大一人安排布置的罢了。
众人把几大坛子的老酒和几大箩筐的肉包子担到了刑场之上,就在那布满红色沙土的地面上,百十个大海碗白晃晃地排满了一地。哗哗啦啦满满地斟上,那浓郁的高梁酒香便立刻扑向四方。
众兄弟们也不客气,有的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包子,有的只是一个劲儿咚咚地灌酒。也有的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吃也不喝,久久地望着人众、天空,凝视着远处笼罩于浓云冷雨之下的太室、少室山峰。也许,他们正在心中默默地向远方的白发父母和妻儿、亲友诀别吧?
胡狼哥咚咚地灌下一大海碗的高梁老酒,用袖子把嘴巴一抹拉,目光亮亮地朝围观的人群瞅了瞅,眼中有似泪非泪的光在闪烁。最后,他抱着那硕大的老拳朝四周拱了拱,高声喊:“兄弟们,来世再相聚啦!”
跟着就有几位俘虏抱拳应道:“大哥,来世再聚!”
“好哇——!”人群中有人叫喊。
监斩官和刽子手因私下都接了重金,便有意地磨蹭着开斩的时间。而且,有意将胡狼哥等推开,先从后面拽出了几个士兵拉到刑台边。
斩杀终于在人们焦心的等待里开始了——
刽子手是驻军专意请来的两三个几代相传、专一以此为业的人——只见他们头包红巾,身着血红布褂,半袒着一只膀子,生得虎背熊腰。手中是一把磨得闪亮耀眼的鬼头大刀。那刀让人看了,直觉得自己那脖子也痒乎乎地难受。
斩杀开始了!原来,那砍头的动作并非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抡圆了刀,然后再朝人犯的后脖子上“咔嚓”一声砍下去的,这是是一种很艺术、很专业的斩杀技艺。在这方古老的土地上,它不知已流传有多少朝代了。
这种杀人法是借用了巧劲儿的一种杀人法。刽子手手中的那把大刀,在出手前原是先紧紧地贴着背肘反握在那里的。一待监斩官传令,开斩那时,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他手中的大刀随着他把胳臂向前那么很利落地一弯曲的同时,眨眼功夫,也不听有什么咔嚓之声,也不见他举刀,就有一颗离了膀子的人头,咕噜噜、闷塌塌地跌翻到了地面上。
一团红云似的血柱儿冲天喷去。
刽子手手上那明晃晃大刀刀刃上,便沾了几点花瓣样的星星之红……
绝活儿!
有人又在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