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
过了两道山岭、又上了十来级台阶后,抬头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道观,赫然座立在前面不远的一处小山岙子里。观前的石拱横额上,刻着“白鹤观”三个篆体字。文菲在城里听人说,这所观里有位道号清元的道长,能断过去、知未来、破灾难。走到石廊下面时,雪如提议到观里看一看,倒正好中了文菲的一个心思。
进了观门,文菲看见观内有位三十来岁的道长,正坐在神像前的案桌边读着一本发黄的经卷。他穿了件灰色的粗布道袍,高拢着发髻,生得面目清瘦,秀眉俊眼。脸颊上略生着几颗雀斑,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的恬淡与宁静。
文菲心想,这位道长有一种超凡脱尘的气韵,大约就是人们传说的清元道长罢?她走到上近前,虔诚地在一个蒲团上跪下,先对着神龛里的嵩山老母像拜了几拜,然后把几枚铜板放入香案前的布施匣里:“仙师,请为我卜上一卦好么?”
道长放下经卷,充满慧智的两眼和善地望着文菲,尔后缓启薄唇道:“不知女善主欲知何事?”
文菲略一沉吟:“未来。”
文菲没有直接说出婚姻和命运来。她想,只要知道未来如何,一切自然也就包括在内了。
那道长说:“女善主可会写字么?”
文菲点点头。道长取出一支毛笔来,在神案上摆着的一方砚台里略润了润笔,遂将一张黄裱纸连同毛笔,一同推到文菲面前。文菲接过笔,略一沉吟,转脸看看外面的雪如,见他站在一座石碑前,正在,给几个学生指指点点地讲解着什么。于是便转过脸来,神使鬼差地竟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杜”字。写完字,一时觉得自己像是偷了人家东西似的,一颗心心脏咚呀咚地跳得快要蹦出来来似了的!又看看雪如,好在他并没有要走进来的意思,就把那个“杜”字递给了清元道长。
清元道长接过字,仔细地打量着那上面的字。文菲这时观察了他一番,看他的气度,也可揣知是一位有着相当修行的高雅隐士。觉得他们这些人出家人,因为清心寡欲、远离尘嚣的缘故,比通常的俗人多了某种神秘的魅力。
道长默默地端祥了那个“杜”字好一会儿,提起笔,在那个“杜”字的上下左右四周各旁边划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尔后便翕目沉吟起来,他那双纤细而略显得有些神经质的手,屈屈弯弯、腾腾挪挪地,不知算的什么路数?
那道长如此一番后,抬眼扫了一眼文菲道:“女善主,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是以知日月星辰为明、山河土木为幽。天有明幽盈缺,情有悲欢离合。一如人生来去,宠辱得失,乍聚乍散,非聚非散。聚散得失皆有其因缘定数。亦一如天文地理,朝代更替,皆有其气运定数。此乃徊环往复之理也……”
文菲听着清元道长解的卦,觉着也太过于深奥了些,不像是给人解卦,倒更像是给人谈禅辩机一般,充满着玄幽和奥秘。正欲再追问明白一些时,却见雪如此时已朝这边走来。她一时沉吟在那儿,不好再张口深问什么了,心里却藏着一团扑朔迷离的疑惑。
雪如脚一踏进观门,过便嚷嚷道:“女士,运气怎么样?”一面俯身就要去看道长面前的那张纸上写的什么?急得文菲慌忙把那张写了“杜”字的纸张抢先用手盖住,一手团了起来抢过团起来放在自己衣兜里了,一张脸儿却涨得通红。
雪如笑道:“哦——!你也别藏了,收,我早看见写的是什么字了。”
文菲也不知他是真的看见了,自己写得字了还是有意调侃?心想:他若真的看见,倒好了!可是,他若真地看见了,会不会笑自己太轻浮?太不知天高地厚?站在那里,心下这样思忖着,一张脸红得更是厉害了,心里也咚咚地跳着,原打算再向道长问清些什么的,可碍着雪如站在跟前,又是那样一副意味深长、笑呵呵地望着自己,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法子张口,只得向道长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道观。
出了门,从这里望去,见四处的山冈绿荫森森,一条细细的涓流从山顶迤俪而下,几个女学生正笑闹着,挤在一棵斜枝旁逸的千年老槐的树荫下,争着喝那清澈的泉水。也,有在泉水的下游洗手洗脸的、也有在泉溪里洗涤被汗水濡湿的手巾儿的。
文菲站在树下,望着满树槐夹儿,仍旧思虑着刚才清云那道长士的那番所断的谶语,神一时情显得显得有些寂寥无助。
雪如走到她面前站住,过亮澈的双眼来笑盈盈地望着她:“怎么,你还真的相信所谓的命运注定之说么?”
“难道人生凡事不是有定数的么?”文菲反问。
雪如摇摇头:“我只相信,命运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改变的。定数也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打破的。”
文菲垂眼望着脚下的石头山草:“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生为男子,当然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有好些的不便了。”
雪如目光定定地打量着文菲,文菲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忙倏地又垂下眼帘,心想:他的一双眸子怎么那么清纯透澈?透澈的直让人心慌!这样清澈的目光,会把人的心思给一眼看穿的呵!
这时,她仿佛从雪如那清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内容。
从相识到这会儿,有些时候,她总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好像……好像自己和杜先生之间,早已有了某种意会和默契么?
文菲悄悄抬眼望了望着他那无言思索的侧影,突然间,她似乎悟出了某种东西:原来,他身上的某种气质,竟然与自己心灵深处遐想化了的、沉雄的太室山和清奇的少室山,有着某种神似和相通之处呵!她突然悟出了:这一两年来,自己为什么喜欢独自静静地、长久地凝注着那两座对峙的山峦!而遥望着它们时,又为什么会从心底常常涌起一种莫名的、深深的激动!
雪如转过脸来,深深望着文菲的眼睛:“你说得也有道理,在中国,女子所受的制约和压抑,要比男人沉重的太多了;可是,现在毕竟是中华民国了。女子解放运动也不只是一句口号了。女子也开始有了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知识女性,其实中国妇女中有幸最先呼吸到民主和自由的空气、最先能掌握自己命运者。你只要勇于挣脱旧礼教的束缚,通向自由和。新生活的未来,正在满腔热忱地向你召唤呢!”
文菲手中拈着一朵无名野花,垂着眼帘一字不漏地听他说着,一面仔细地思量着的话里面是不是另有别的什么含意?然而,因为她的心灵敏感而高傲,自尊便成了她自信的最大障碍了——她不敢断定,自己的感觉是否真实:杜先生他真的?……他是那么高傲、那般完美的一个人!自己又是何等样人?怎么敢如此不知深浅、怎么敢如此好歹信马由缰、轻浮自贱地胡思乱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