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美人笑声声非幻相 壮士泪滴滴在红尘 [1]
词曰:今夜好月明,虫息俱无声。游目往常温存处,恍恍惚惚仙子影。心不静,情难平,启窗月朦朦。谁家乳儿啼惊梦,少妇温言轻,料来眼未睁。忽然叶落舞零零,引我相思血欲鸣。琴弦久旷略松弛,玉箫寂寞微尘生。当日风流徒成恨,夜夜独守启明星。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莫之扬、安昭买了两匹健马,过了潼关,一路向范阳而去。时值隆冬,所经之处荒凉贫瘠,路上难民愈见其多。二人身上的银两不几日就分尽,但杯水车薪,哪能救得了天下饥寒之人?心知战祸一起,不知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心下怅然。加上安昭所中的阴罗搜魂掌时有发作,面容憔悴,二人均想不知还有多少在一起的日子,但谁也不说破,强言欢笑,心下苦楚。
这一日过了绥德,走了五十余里,两匹健马懒洋洋再不肯抬步,莫之扬、安昭无计可施,只得下了马来,寻路旁一处雪浅处让马儿寻干草吃,人也顺便吃点干粮充饥。休息一会,正要再赶路,忽听前面山坳处人声大起,过来一群难民,黑压压一片,足有上千人,有的挑着孩子,有的用独轮车推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个个惊慌憔悴,不由得心惊不已。
莫之扬拦住走在后面的一个汉子,问道:大哥,前面怎么了?那汉子怔了一怔,道:客人还不知道么?安禄山、史思明的叛军攻下了米脂,两位快逃罢,叛军很快就赶过来啦。莫之扬道:你们打算去哪里?那汉子道:叛军攻下一处,就四处抢掳,老百姓的东西一点都保不住,留在哪儿都是个死,还不如走到哪儿算哪儿呢。
安昭牵着马,望着逃难的人群,长叹一声,上马行路。两人默默走了五六里,忽听前面山洼有妇女求救声,夹了几个汉子的狂笑,听来离此处不及一里。二人催马绕上山洼,远望见三名骑兵正兜住一个抱孩子的妇人,那女人跌跌撞撞,跑几步便摔倒,爬起来再跑。三个骑兵哈哈大笑之中,下了马来。一个兵士上前去,在那妇人脸上摸了一把,忽然将她怀中的孩子一把拽出来,扔在雪地上。孩子不过两三个月大,尖声哭喊。妇人扑上去要抱孩子,另一名兵士将孩子抓起来,高高举起,奸笑道:陪我们哥几个玩玩,完事之后,让你好好抱着孩子赶路,你若是假正经,那么咱哥几个杀了你就是。那妇人嘶声道:放下我的孩子!纵身向那军士扑去,竟然身手不弱,那军士被她扑倒。另一军士骂道:小骚娘还挺硬!发足踢那妇人腰际。妇人转身扯住他足踝,一拉一送,那军士仰跌在地。那妇人顺手扯出先前那兵士的腰刀,军士急中生智,将孩子扔给第三个军士,道:小娘儿别玩真的,你的孩子比爷们值钱些罢?妇人厉声道:你敢动我的孩子?
那提着孩子的军士啧啧道:小骚娘长得好,这拳脚也当真不得了。乖乖宝贝,爷们一年多没见过女人啦,别说这一个孩子,就是亲爹我都敢杀。拉开襁褓,狞笑道:我数三声,快扔掉腰刀,脱了衣服。否则,你这孩子就成了两半啦。一手捏住孩子脖颈,一手拽着孩子小腿,孩子吃痛,憋着气大哭。那妇人嘶声道:放下我的孩子!
莫之扬再也忍不住,马镫一磕,呼喇喇冲进山洼。那三名军士吓了一跳,及至见是一个青年,后边更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惊恐变成了高兴,笑道:又来了一个小骚娘。哈哈,妙极,妙极!莫之扬冷冷道:快把孩子还给她!抓孩子的军士笑道:小子好大胆量。唔,瞧还背着把破剑,吓唬咱爷们么?拔出剑来罢。莫之扬气到极处,浑身发抖,冷声道:你还不配!那妇人忽然大声道:是莫兄弟么?莫之扬看清妇人的脸孔,不由惊道:冯大嫂,怎的是你?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个,正是齐芷娇。
莫之扬下了马来,向那提着孩子的军士走去。另一名军士忽然从旁一刀向莫之扬砍去。莫之扬浑若未觉,等他腰刀离后背不及四寸,足下猛然一点,人影一闪,孩子已抱在怀中。反足一踢,那先前提孩子的军士身不由己向前扑去,脑袋正赶上另一名军士的腰刀,惨呼一声,当即了账。那拿刀的吓得呆住,钢刀从手中脱落,插入积雪之中。莫之扬将孩子交给齐芷娇,转过身来,望着余下的两个军士。那两个吓得面色蜡黄,忽然发一声喊,转身飞奔,抢着上马。莫之扬冷哼一声,拾起雪地上的钢刀,脱手掷出。右边的军士顿时觉得后背一凉,前心冒出半截刀尖,大喊一声,伏地而死。剩下的军士更加没命地狂奔。
莫之扬足下一滑,两个起落,追到近前,扯住他后领一提,掼在雪地中,冷冷道:你们这些叛军,到处骚扰百姓,今日还想活么?那人大呼道:好汉明查,我们是大唐军卒。只因守城日久,出来逛逛,不料想冲撞了好汉的大嫂,小的有眼无珠,猪狗不如。请好汉爷看在咱们给大唐卖命的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莫之扬呆了一呆,再也说不出话来,良久骂道:你们如此禽兽之行,与叛军何异?!滚罢!在那人肩上踢了一脚,那军士急忙逃去,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莫之扬转回身来,见安昭脱下身上一件棉氅把孩子包了,齐芷娇将孩子捂在怀中,那孩子依然哭个不停。莫之扬上前叙话,齐芷娇道:莫兄弟真是小女子命中福星,每回有难,都是莫兄弟相救。莫之扬见她脸色虽然憔悴,但眉目之间,还是有一种别样韵致,心道:自古红颜莫非偏偏薄命么?心下恻然,笑道:大嫂不要客气,这孩子叫什么名儿?
齐芷娇眼圈一红,泪水泫然欲滴,道:莫兄弟,我是不祥之人,践诺因我而死,这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爹,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冯难归。莫之扬喃喃道:难归,难归!说起别来种种,得知齐芷娇与百草和尚自雾灵山一别,居于离此不远的一个山谷之中,齐芷娇生子后,潜心跟百草和尚学医。今冬雪下得太大,山谷中粮油所剩无几,百草和尚年迈不便走动,齐芷娇抱着孩子下山购米,未料已发生了战乱,根本就难以买到米面。赶到米脂,才知已被叛军攻陷,正想赶到绥德去看看,路上碰见三个无行军士,若非巧遇到莫之扬、安昭,说不定母子要葬送在这里。
莫之扬听百草和尚就在附近,喜道:昭儿,我向来不信鬼神,平生信了一回,不料竟得到如此福祉。安昭奇道:你何时信过鬼神?莫之扬喜滋滋不语,当即请齐芷娇上马,自己与安昭去骑了军士的一匹,三人上路,去找百草和尚。
三人走了一程,到了一处山坳,正要策马入山,却听身后得得声响,一群马队向这边驰来。到得近时,看清是二十余名骑兵,追上三人,将三人围在中间。那先前逃去的军士指着莫之扬道:就是这个烂鸟杀了何平他们。为首那人三十来岁,长得十分剽悍,咬牙道:好大的狗胆!弟兄们,放箭全射死了!众军士得令,纷纷取弓。莫之扬又惊又怒,失声道:当真到了如此地步!说话之间,箭枝射到,三人挥动刀剑拨打,众官兵射了数十支箭,却未伤及三人毫发。莫之扬手中抓住几枝羽箭,喝道:再不住手,爷们可要回敬了!那为首的军官骂道:果然扎手,弟兄们上!众军士策马手举钩枪冲上来。马上作战,长兵器自然占了三分便宜,一阵交锋,安昭、齐芷娇险象环生。莫之扬的汲水剑是罕见的利器,当当连声,五名军士的钩枪成了一截秃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