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申未的钟声敲起来的时侯,红日正将要沉入枢川水下。河流刚从三十里外的白嵚河谷中泻出,离昃州城一里许时,又随着渐缓的丘壑大大地转了道身子,恰如半驯野马烈性正在将收未收之际,灰混的水面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漩涡,发出隐雷般的喘息。虽然已是三月春发,新草润绿,然而波尖上,竟然还不时能见到细碎的冰块。晚风从河面上掠过,似乎也带上了遥远北方雪封群峦的气息,让昃州城门阴影下的健卒们都不由得紧了紧衣裳。
申时己到,关城门了!
关城门了!关城门了!关城门了!
他们的喝声夹在钟声里压下来,赶得出城之人手忙脚乱。城下马嘶驴鸣,一时热闹非凡。就在最后一名农人踏过护城河上的架桥时,桥头铁索绷成笔直,桥板吱呀!一声,离开了地面半寸。
希律律!
一声焦灼的马嘶突然传入守兵耳中,他们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骑正冲到上枢州北岸,腾跃而下。此时残阳一寸寸地沉下,方才还灼灼有采的天地河川瞬间暗去,河堤与城墙的影子愈拉愈长。人马奔驰在明暗相间的天地中,马身动如倏电,其后幻影绵绵,难辨虚实,竟似在与光阴争胜、日月竞捷!
请稍缓!
枯涩的厉喝声惊破城头健卒们的错愕,这时最后一记钟声刚刚敲罢,余音袅袅沉入城中初明的灯火之中。
城头竖着两架径长丈余的轮轴,每只轮轴上各有三道把柄,握着把柄的六名健卒有些微迟疑地回头看眼身后按刀而立的都头。都头面色一沉,喝道:时辰已到,还不关门!
是!健卒齐刷刷挺胸吆喝一声,铁轮在他们手中飞旋起来,架桥腾空而起。来骑见状再加一鞭,面目己渐可分辨。那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大汉,褐巾裹头,虬髯阔口,肤暗有泽。他身后背剑,鞍下挂箭,吐气发声时,似乎激得铁链也应声而鸣。请容我进城!
节度使宣令!申时过后,不得启城!都头向下喝道:请候明日!
在他们一喝一答间,铁链又往上收了两丈,那大汉摘两箭于指间,胯下马匹向上狂蹶。都头一见他的姿式就变了颜色,喝道:小心!连珠白!
半青半绯的天色被灰线劈破,棱头分开春日傍晚的慵懒的软风,响声象一道软鞭般抽在健卒们的耳中。这两箭风声呼呼,竟如强弓射出,健卒们不自由主地往边上一躲。然后几无间歇的,又是两箭、再两箭,城头竟是人人自危,各个闪开。
好大的手劲,好快的箭!城上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赞道。轮轴略停顿了一下,反转起来,铁链在空中哗啦放长。
混蛋!都头见状大怒,跳过去一手一只扳住把柄。他身躯往前踉跄了半尺,然后哦!地吐气长啸,筋骨格格作响,猛又往后连退三步。这队长乍看上去貌不惊人,可这双臂伸出来,方才要六个人才能转动的轮轴,竟让他一手一只给拿稳了。
城上的健卒们正要张口,好!,一声称赞已经抢在了他们前面发出。大汉从鞍上一跃而起,扳住了在空中晃悠的架桥边缘之上,都头双臂上骤然又加了百多斤力,足下再也稳不住,乱蹬起来。幸好健卒们也都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拥上去按住了倒转的轮轴。
这一刻间,大汉攀着铁链在空中连窜三五下,己经逼近了城头。七八只钩竿早瞅准他的落势挥出去。大汉双足在链身一踏,飞弹而起,手探到身后,抽出一柄剑。那剑比起常人所用,长宽各胜一倍有余。巨剑往他们挥过来,钩兵们眼前一花,劲风刮面,眼中一时漆黑,他们虎口剧痛,钩竿纷纷脱手,巨力震得他们往后飞跌而去。
大汉正欲落足于城头,队长己将轮轴放与部卒。他夺过一柄银枪,枪尖抡抖起碟大的一圈银光,扎在大汉胫上。大汉巨剑出手在枪头上一搭,人借力飞起,双足照着都头面目蹬去。都头枪杆顺溜溜回收,击在大汉靴底上,挡开这一招。可大汉左足却古怪之极地转了一圈,如同突然脱臼了,然而这一转就勾开了银枪。右足弯成钩,踢往队长的太阳穴。队长喝一声,腰倒压而下,避过了太阳穴却被踢正鼻尖,呼噜噜一股血沫子喷了出来,等他勉强稳住马步时,脖上重重一沉,他睁眼去看,苦笑一声,巨剑已经架在了脖上。
连珠白!阁下是厢川冯宗客么?
我正是冯宗客,现厢州失陷于贼,刺史孟雄伦己遇害!大汉眼睛逼视着四下里踌躇着要不要围上来的卒丁,喝道:快开城门接纳厢州百姓,还有,速带我去见节度使刘大人!
城上静了一静,卒丁们彼此望了几眼,虽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嗡嗡声,可手中的刀枪却依然指向这自称冯宗客的大汉。冯宗客向城外望了一望,己经完全暗下来的原野上,隐隐可以见到幢幢人影。他心中异常焦灼,手中的剑往下又沉了一沉,再度爆喝:如若不从,我就先
我带你去见大人!都头打断了他的话,说:只是城门不得擅启,你就是把我们杀光了,还是如此!
冯宗客再瞅瞅远方密集的人群,又瞧了一看都头血污中不甚动容的面孔,狠狠跺了下脚,收剑起来道:好!快带我去!
节度使府邸的右厢堂内,相对而燃的十枝大烛下,冯宗客数着一滴滴下滚的烛泪,只觉每一滴都烫上了自己的心尖。终于侧面长廊上有步声骞骞,复见灯晕泌地,他腾身而起。门口披甲仗剑的八对牙兵闻得微响就霍然回首,三十二只铁色眼瞳齐齐押在了他的身上。冯宗客心中凛凛,很有拨剑自卫的冲动。突然一声清咳,有人说:你们退到廊下去!随着话声,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绕过牙兵出现在他的面前。
冯宗客轻咦了一声,这人身材硕长,面颊颇为清瘦,细长眉目,颌下疏须数十茎,披着淡青色便袍,瞧上去倒象个儒生秀才。他微微挥动右手,牙兵们躬身退下。冯宗客上前数步,单膝跪倒行礼道:厢州草民冯宗客,见过刘大人!
不必多礼了!刘湛单手虚扶冯宗客站起,眉头微微攒紧,疾问道:厢州为贼所陷,那是什么时侯的事?是哪一路贼军?雄伦他可有什么话留下来?他的妻子父母现在何处?
冯宗客嘴角微微一痉,眼神顿时黯然,答道:那是三天前晚间,贼军是贺破奴一支
什么?前些日不是听说宸王刘湛双眉一掀,打断了他。
是,贺破奴送款于宸王,宸王纳降,授为敃州东面行营招讨使,命他进讨厢州!冯宗客强忍住怒骂的冲动,这几句话说得分外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