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3]
不论是清醒还是昏睡,他都一言不发,沉默得好象一座坟墓。他目色恍惚,神情失落,灵魂似已全不在世上。
以至于洪叔每天帮他洗浴时都不敢相信这个消瘦得好象一片羽毛的人还活着。
终于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一天夜里,凤嫂忽然抱着子悦闯进了他的卧室。
他睁着眼,还没有入睡,凤嫂惊慌地大声嚷嚷了起来:“谷主,你好歹看看子悦……她发烧两天了,吃了药也不见好,方才哭闹了半天,吴大夫出诊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见。”
他听罢双眼一瞪,竟发了疯似地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将烧得嘴唇干裂的女儿抱在怀里,吃力地抬着肿得变了形的手,忍着巨痛给她扎了两针,又拿着笔歪歪扭扭地开了一张方子。
无法把字写小,二十来个字他竟写了四张纸方才算写完。
“爹爹……我不要……”药汤太苦,婴儿喝得直咧嘴。
他心头一震,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喃喃地道:“听话……子悦。”
“妈妈……妈妈……”婴儿又响亮地叫起来,手在他怀里乱挥,脚蹬来蹬去。
他一阵心酸,摸了摸她那长着几根黄毛的头,迟疑片刻,道:“妈妈不在。”
接下来的那几日,他开始逼着自己吃饭,一天喝好几种药,身子竟又开始好转。到了三月末,寒冬已过,他渐渐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浔接到慕容无风的一封措辞简单的拜贴,恳请亲赴唐门祭奠亡妻。
两纸素笺,墨迹微凹,唐潜轻轻一摸,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愿与携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于青山黄土之外,弃我以荒寒寂寞之滨。茫茫长夜,形影相吊,蓬莱路远,青鸟不达。触目伤怀,尚强颜以应世。骤雨飘风,知天地亦不久。去岁初冬,即拟西渡,无奈病势忽深,憾未成行。现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吊唁一日,聊申怀想,以通幽冥。事尽即返,不敢多扰,如蒙惠允,不胜感涕……
唐潜读罢叹道:“原来慕容无风也是性情中人……”
唐浔苦笑道:“希望这次两家的仇怨能够有个了结。不然冤冤相报,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潜道:“他什么时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鹤堂里。我去看望了一次,回来时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里痛骂了一顿。”
“晓得这掌门难当了罢?”
“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所以慕容无风这一趟,就由我们俩个陪同。”
“我们?我和你?”
“不错。”
“你饶了我罢……”
“你究竟帮不帮我?”
“帮。”
“他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你去准备准备,换件白衣服。”
“尊旨。”
“谢停云会陪他一起进来,我们只用替他们引路就行了。其它的一切我都准备好了。”
“除了谢停云,还有谁陪着来了?”
“只有他们俩。”
“吴悠没来?”
“没有。”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慕容无风的马车于巳时正准时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门前。侍从将他从车上抱下来时,刺眼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已有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了,只觉阳光沉重如铁,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浔和唐潜,为了表示敬意,两个人都穿着一袭白衣。他微一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余下来,唐浔似乎还想和他多寒喧几句,一连问了慕容无风几个总是。回答他的人却是谢停云。
看得出来,慕容无风身体极度虚弱,几乎无法说话。
何况等会儿他的心情只会更糟。
唐浔心中暗叹,为了这一趟安排,他力排众议,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点被唐门的一群孤儿寡母们骂死。
至今还有几个大嫂见了他的面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们怎么想。他也是唐门的人。
而这些人却不知道,如若慕容无风不肯放手,唐门绝对熬不过这一年。他们的生意会完全被云梦谷挤垮。
慕容无风也许打不过唐门,却有法子饿死唐门所有的人。
他若不这么做,唐门只怕连最后一点复苏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转过那一道长廊,前面已没有了路。
那是一片满是乱石的小坡,唐浔已于前几日派人临时用碎石铺了一道小路,仅供慕容无风的轮椅行走。
阳光强烈,他抬起头,脑中一阵昏乱,不由得闭上了眼。
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谢停云赶忙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
在一片连绵起伏的江天叠障之中,它显得孤独,好象亘古以来便不与身后的那一团云岚泱莽,泉石喷薄的秀美图景连在一起。
山上风烟变幻,林木摇动。满山遍野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
一种生命消失,往往化做另一种生命的盛宴。
印迹仿佛一团烟雾弥散到了空中……被风带走,没有一丝余留以兹回想。
他仰目怅望,不知不觉,目中已充满了泪水。
只有横在路中的几块巨石是唯一可见的颓塌之迹,却显然是山体震动时从高处滚落下来的。
“那洞叫做凌虚洞,很深,却没有出口。原本是我们夏日纳凉藏冰的去处。”唐浔解释道。
“洞口在哪里?”他问了一句。
“已经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过,大致是这个地方。这一道台阶原本是通向洞门的。”唐浔指了指脚下。
他垂下头,沿着自己瘫痪的腿看到地上隐现的几道白玉台阶,台阶早已被黄土填平,上面长满了青草,只有几道白印浅浅地露出来。
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谷主……你没事罢?”
谢停云连忙扶住他。
“我和谢总管可不可以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儿?”他抬起脸问唐浔。
他的脸苍白如纸,目光却是冷森森。
“当然,请便。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唐浔彬彬有礼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