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绝案 [2]
旧日已成了一张鲜明的照片,被不断拂拭;而今天,反成了那照片的底片,所有的色彩都在底片上反转过来了。当日,当日是为了反对礼法对肉体的压抑而逃入江湖(或云造出江湖)来纵酒高歌的;今天,今天、当酒肉、色嬉已不再为难——江湖还在吗?所有的欲望都已可以合理的发泄——如果还有江湖,那些欲逃入其中的人,那些不满于这个城市的人,那些已经‘成功’的人,为的又是什么呢?
城市的暗街上,有一个少年的喉头在耸动,他的声音是哑的——可能因为刚听说了楼的死,可能因为他要谈论的问题的严肃性。少年人总是这样,在谈论他们认为激烈的事物时,不只脑子在动,他们的生理也有反应——他说:“为了光彩。”
“为了在这暗沉沉、厚滞滞的城市中寻找一种铅粉、声名、职位、婚姻、等级、和钱币以外的光彩!”
还有什么能比一把刀更能劈开那厚滞滞的欲望?
那个少年抬起头,这欲望无处不在,城市的空气厚滞如一块油腻的肥肉——劈开一条缝给我透一口气吧!
那个少年当年就是在这样的窒息中第一次听到楼的名字。
如今,他在同样的窒息中听到了楼的死亡。
楼的死讯传来时,那个少年正在看歌舞。然后他怔了下,然后他走出酒馆后门,然后、他在暗街上流出了两行泪。
泪是一种冲涮,别看它的水量很少,但它真的是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冲涮入人心那么浩大的荒漠,冲涮入这个城市,它有一种可笑的勇敢。
那个少年有些不好意思。
他握着拳:我要查出楼的死因。
我——要——查——出——楼——的——死——因!
那个少年名叫小招。
5、鱼藏
阿家公看着现场,现场里简朴笨重,一间斗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椅子。
床,楼生前时曾睡过。
椅,楼此刻正坐着。
让阿家公惊诧的还不在这里。
而在于:楼已出刀!
楼已出刀,可凶手却跑了!
这不可能,没有人能从楼手下的刀口逃走。
没有!
因为阿家公见过楼暗杀九城总管莫过竽的场面。
当时,大堂沉沉,空气里是一种十代积结的厚重。
十代总管,十代大堂里累积的堂威,十代歌舞留下的垢腻,十代暗晦,十代阴诈,在这大堂里几乎已沉积出一种不可刺穿的空气。
这种空气名叫:威权。
莫过竽就生活在这威权里。所以他不怕。他怕什么?他有他的父、祖、曾祖、高祖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资历与威压,他不怕。
楼那天是装作一个挑着一担活鱼的卖鱼人。
他这一‘杀计’名为“鱼藏”。
他走到大厅底下。
因为莫过竽听说这个年轻鱼人打到了一条真正的四只眼睛的鱼,他想看看。他也有平常人一样的好奇,而且很好奇,好奇到这个城里所有奇怪的事物他都情愿第一个知道——可见生活在这城里,位置越高的人活得越是沉闷。
楼捡鱼。鱼是银鳞。然后楼一抖手,那条鱼就飞入大堂。
——有没有人见过一条脱水的鱼在空中挣扎的姿态?
——那是一种残忍的鲜活与壮烈!
——那鱼飞入大堂。在空气中窒息地扭动。
——莫过竽一惊。大堂中空气一阵抖动。楼用一条滨死的鱼破了莫家十代大堂的垢沉之气!
然后他出手。
刀藏在鱼腹之下。
——大堂中垢沉之气已破,虽只一线。
——但楼就抓住了这一线之机。
——一线之机已够。
然后、莫过竽死。
楼不见了。
——那鱼,鱼也不见了。
这一杀计名为“鱼藏”。
这一暗杀在江湖中渲染极烈。
——试问一个这样的杀手怎会轻易折在别人剑下?
——尤其在他已出手之后,已掷出了他那把买于十年前的虽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虽然那刀子的柄只是次等的象牙。
阿家公不懂!
7、绝案
楼死在一剑之下。
那一剑很利。阿家公虽已不动刀剑三十七年。但他识货,他看得出那一剑之利。
但那一剑还是有些偏。
在心口偏左。
所以楼应在中剑后一盏荼的功夫才死。
那一盏荼间楼在想些什么?
那一盏荼间生命该怎样的从他的躯体间洞穿而过?
那一盏荼间他该是相当的痛苦,从他扭结的手上就可以知道。
但他、没有想说什么吗?
楼的脚下有一滩褐色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
血已干涸。
看血干的程度,阿家公知道,楼该死于三天之前。
楼死在他的小楼内。
让阿家公最不懂的是:他来时,门插着。他叫门、楼不应;他踢门、楼没有发脾气;然后他才撞了进来。
撞进来后他就见到楼已死了,然后他就检查了整间屋子,这是他的职业素质。他熟悉这间屋子,因为这屋子本来就是他的。他租给楼住,楼是一个不置业的人。
门是从内栓的,窗子也从内栓的,这间房在二楼,只有一门一窗,窗门也都结实。
窗门都没坏。天花、地板、墙壁都完好。阿家公再次确定了门窗是从内紧闭的后,又做了第三次确认。他需要再一次确定的原因是:他要知道,如果真有一个比楼还高的高手来过——那有可能,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他杀了楼之后,他是怎么离开的?
——或是,他杀楼前,他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人不可能被杀死在一个从内密闭的斗室!
这不可能!
不可思议!
8、红
三天后,阿家公开始白头。
阿家公想:楼是不可能自杀的。一是他不会;二是他死于剑,可房内并没有一把剑,而且阿家公知道、楼的刀风与他所中的那一剑剑意之间的差异。
这是一个绝案。
阿家公后来为了这个绝案断断续续想了一生,也苦恼一生。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曾经在十年中每三天最少都要见到一面的年轻人。不了解他的生活,也就不了解他的死亡。生与死之间总该有着一些因果。所以古书上说:未知生,焉知死?
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活的。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死的。
这个绝案在江湖上炸开。楼生非常人,死为异鬼,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阿家公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他最后在楼身边从跪的姿态中站起时,鼻中忽闻到了一抹香气。
当时他还没觉得,好久以后再经回味时才开始觉得怪异。
那香气很红、很轻软、很柔腻——这么说是不是会让人想到一些花红柳媚的事?
可楼是一个没有气味的年轻人,顶多有一些年轻男子的体味,而连这气味他都一直想要洗去。
他说:杀手该是无色无嗅的人。
那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香气?
暗沉沉的夜中,阿家公站起身。窗外是如此暖昧的、厚滞滞、暗沉沉的夜。
楼的血色早已凝结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在阿家公的眼前蓬开,却蓬出了一抹凄艳的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