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9]
方子逸道:“圣上原先要求女侠的是什么?”
贾仙儿笑道:“我跟外子游侠天下,访问贪官污吏的劣迹,径予惩诚,万岁给了我们一柄金剑,可以先斩后奏,他除了杀人之外,还能要求些什么?”
霍小玉惊道:“朝廷要大姊杀谁?”
贾仙儿道:“没有明指,总不外乎那些人而已,官家以为我们跟十郎的交情莫逆,一定会对这件事很热心而去对付那些人了。”
方子逸道:“女侠如果肯帮忙给予援手,对君虞是很好的,至少他就不必躲着谁了。”
贾仙儿笑道:“我不是不帮忙,不过这不是办法,因为会武功的不止愚夫妇两人,那些掌兵权的节的手下都有一些技击名家,我如果答应朝廷,杀了其中一两个,别人不会想到这是朝廷的意思,而认为我们与十郎私交甚笃,纯是为十郎翦除了那些敌对者,他们表面上也许会装作被吓住,不敢再找十郎的麻烦了,私底下则为了自保。也可能遣派杀手去对付十郎的,那反而给十郎增加危险。”
崔允明道:“大姐顾虑的是,此事绝不可行。”
“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那会这么容易叫官家给骗了,所以我一口拒绝了,我明白对皇帝说无以为力,我们接受了金剑,只是为了那与我的行侠本份相近,但是我不会代谁去当刺客,除非我确知他们有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或者是他们陷害了十郎之后,那时候我会给十郎报仇,大杀一通,但现在我却不会为了这个而杀人。”
霍小玉怔然片刻道:“大姊,奶到过宫中几次,也跟圣上作了一番详细的谈话,请你明白的告诉我,圣上对十郎这个人的看法如何?”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说他聪明绝顶,才堪重寄,允文能武,是国之栋梁,有容人之量,唯有一点缺憾是无屈于人之度。”
霍小玉惊道:“皇帝作这样的批评,是很危险的事。”
方子逸与崔允明也有着同感,双双忧郁地看着贾仙儿。
“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开始就保证过,十郎这一生可以平平安安的过去,没有大难大灾,富贵寿考可期。”
崔允明道:“皇帝如果说一句无屈于人之器度,就是隐指有不臣之心的意思。”
贾仙儿笑笑道:“皇帝这个意思,所以刚开始,我听了也吓了一跳,正准备要替他分解,可是皇帝接下去就说了──稍有才华的人,都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只有庸材没有野心,故太平盛世,当用庸材,而离乱不安之时,则必须要重用能使。”
方子逸道:“这话也不无道理,只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功高权重,则足以震主,君虞很聪明,一直就避忌着这一点,否则他说一句要直接长河西,坐镇帅府,以当时的情势而言。别人也就只有认了。”
贾仙儿道:“不错!皇帝跟我谈过,当捷报初传的时候皇帝曾过召经廷前大臣,商谈这个问题,太子就保荐十郎坐长河西,但反对最力的是他的丈人卢中书,因以作罢,事实上卢中书有职无权,他反对并不能产生多少力量,据说是高晖曾经派人密商十郎,是他自己拒绝了。”
方子逸道:“这事情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君虞也一定会拒绝的,他力保河西副帅王慕和时,王将军十分谦虚,一再请他自任艰巨,也被他拒绝了。别人不明其由,我是最清楚的,他手中没有一个亲兵,真要坐上那个位置,势必将招天下人之忌,处境比史仲义更险更苦,何况他的志向也不在一城一地,退而居于后,留下精神气力,运用河西的实力,他还可以旁及他处,如果居于河西,整天提心吊胆求自保不遑,何暇他顾呢?”
崔允明听得神往道:“高明,高明,表兄在长安时。虽觉其才气纵横,不可一世,但是也没想到他有着这一肚子经天纬地的治国之才!”
霍小玉道:“这个我早就有感觉到他不是池中物了,像我们母女当初受凌于霍王府,托十一姨觅一枝之依时,只是想找个归宿,远离此事非之地,事实上就是这个也很难,因为我大母霍老王妃对我娘衔恨至深,绝不容我们过安稳日子的。可是十郎来了,他那时还只是及榜待选之身,居然敢跟王府来人当面交涉,严词苛责,硬压住了我大母的气焰,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不甘雌伏,迟早都能脱颖而出的,只是不知道他发迹得这么快。”
贾仙儿笑道:“并不快,他现在也不过是郑州的五品主簿而已,离登台拜阁,出将入相还差得很远哩。”
霍小玉道:“那只是个暂时的情形……”
“不!要有一段时间,皇帝跟我说了,十郎才堪重用,只可惜年纪太轻,少年得志,最易树敌,所以只能赋予重权,不能赋予高位,位高而权重,即使皇帝视之为心腹手足,恐怕也难以保存他,因为皇帝不能为他而与天下人为敌,像当年的鱼朝恩就是一例子,鱼监初掌兵权时,并没有什么野心,一直到他伏诛时,他也没有代取天子而有天下之意。”
方子逸笑道:“这个是必然的,鱼朝恩苦在出身,将相无种,汉祖斩白蛇起义,晋末有三十六路烟尘,各自割据称王,无不起自民间,但从没有一个寺人太监可以称尊的,所以鱼朝恩能跋扈到后来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是靠着他的这个身份,因为谁都不去防备他……”
崔允明道:“对!对!鱼朝恩若非身为寺人,也做不到以后大权独揽的局面,在他初起时,比他掌握兵权的人多的是,以汾阳王郭老千岁为例吧,讨伐安史之乱时,已是权重天下了,而后征回纥,讨突厥,北伐匈奴,不止一次他重领兵权,班师立即解甲,就是怕他的权太重了。”
贾仙儿点头道:“你们的看法跟皇帝自然不同,但皇帝的说法也颇有道理。”
方子逸忙道:“圣上是怎么样说的?”
“皇帝说鱼朝恩本来没有那么跋扈,对皇帝忠心有余,敬意不足,那是因为他立过功,救皇帝于生死危难之中,所以一直以为有大恩于皇帝,态度上就不免桀傲了一点,此其一。
他身为内监,与皇帝起居出入相共,处得太亲密了,敬意也不免稍减一点,这是很自然的,盖君子不重则不威,有些勇将猛帅,在沙场上威风凛凛,杀气腾天,只要一瞪眼,其部属无不战战兢兢,威使然也。但回到家中时,一个宠嬖的姬妾可狎之,近使然之,就因为早年君臣之间的关系太近了,皇帝在鱼朝恩面前,摆不出什么架子,久而久之,天成尽失,才变成那个样子。”
崔允明不以为然地道:“可是到了后来,鱼朝恩霸持朝政,对文武百官,以其好恶而生杀由之,这就太过份了。”
贾仙儿道:“我提出反诘过,皇帝说,那不能全怪鱼朝恩,有些人是嫉他揽权,想把他推下去,所以他才要反击,有些人是被他抓住了劣迹才把柄而治罪解权,下狱究办,有些则是他故意为之,考验对方的气节,比如说他曾经令内阁学士多人跪朝三日,这对那些人是个侮辱,而且是绝大的侮辱,他看看谁敢有不接受的,所以一开始,他口中说得很凶,而且还把几个不屈服的立下狱中,但过了一两天后,立刻就放了出来,而且擢拔升赏,以后对那些人格外恭敬,反倒是一开始就十分顺从的人,他不十分重视,仍是设法渐渐汰除了。鱼朝恩虽然狂虐,但是他重视人才,奖励气节风骨,很多正直忠良之士,只要不过份给他难堪的,他也都容忍尊敬。”
崔允明道:“看来圣上对鱼朝恩似乎很怀念,那皇帝为什么非剪除他不可呢?”
贾仙儿笑笑道:“因为他已经权倾天下,而他又不是天子,朝中一批忠良之士,始终在极力反对他,而且皇帝对朝政渐渐连问的权力都没有了,鱼朝恩日近于独夫,再由他这样子下去,鱼朝恩故不容于天下,唐室的天下也将不保了,治理天下,当从天下着眼,不能全以个人的好恶为取舍,因此看来这位皇帝并不胡涂。”
霍小玉关切的不是这些,她切问道:“说了半天大姊没有说出主上对十郎究竟是怎么个看法?”
贾仙儿笑道:“皇帝实在识赏他的才华,但也很了解他的行事作风,过于求功利而漠视乎人情。有了两句最中肯的话,就是欲存君臣始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其才的时候,赋予重权,但不俾以高位,酬其劳时,给予高官厚禄,却不能再掌权,这样子他才能平平安安的度其一生。否则的话,他的敌人将太多也太强,强得连皇帝都保护不了他。”
贾仙儿又轻轻一叹:“皇帝跟我解释得很坦白,也很诚恳,所以我们不必为十郎担心,朝廷会尽力保存他,但是最好有个人去告诉他一声,皇帝对他的看法,叫他自己收敛一点,全君臣始终,这已经是很危险的警告了。”
方子逸点点头道:“不错!的确是很危险了,允明你跑一趟最好,这番话不能入于他人之耳,也不能转自他人之口,而文字又难以表达……”
崔允明道:“我在衙门里有公务,抽不开身子,子逸,你交接已经办好了,正好有空……”
“允明,我的事情正忙着呢,君虞交代下来的事都是要在长安打点的,别说我走不开,走得开我也不能去。君虞说过了,要我尽快的建起跟河西联系的地方来,却又要不跟他有直接的连系。”
几个人一时默然。他们发现皇帝对李益的看法十分正确,尤其是所抱的态度与所采的手段。更十分妥切。李益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权利的愿望就是难以满足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得不到的人,拚命地设法攫取,有一小部份的人,则努力争取更多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