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沧桑闻故老 醴醪劝新丰 [2]
怎么可能!沈瑄惊道。是啊,卢澹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要你父亲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你爷爷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你父亲无论如何,都反驳不了蒋听松,后来悲愤不已,就做出了自绝的事!卢澹心停了停,又道,其实你父亲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洞庭派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你祖父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你父亲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誉。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你父亲留下话,叫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亲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这还没完,蒋听松回天台山之后,做出一件惊动武林的大事,他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地隐居起来,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是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修炼。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功荒疏,不像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怎样,洞庭派却是被他害惨了。你父亲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门户,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立支撑。洞庭派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道:只怕蒋听松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他了吧?卢澹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扑朔迷离,纠葛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的尽数告诉你罢了。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派竟然还有传人出山,只怕《不系舟》的事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澹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想让他知道,天台派与洞庭派有着深仇大恨,蒋灵骞的爷爷就是他的杀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别的选择。而且卢澹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也别有用心,要找什么武功秘笈。一时间,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来。
卢澹心走了过来,郑重地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的阴阳剑来。沈瑄咬咬牙道:多谢前辈指教,晚辈既然明白了,就决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请前辈放心。卢澹心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外面猛地闹了起来:什么人,站住!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击之声。卢澹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人。
卢澹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晚辈天台派蒋灵骞。卢澹心瞟了沈瑄一眼。
卢澹心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察觉到蒋灵骞正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沈瑄听完卢澹心的话后,心下正没着落,不料就见到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小姐,你蒋灵骞朝汤慕龙点点头道:汤公子,我听说你到了简寂观,特意找了过来。我不是来这里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真人,将剑阵撤了。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澹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便退了下去。蒋灵骞慢慢朝汤慕龙走了过去,又慢慢地拜下,汤慕龙赶快扶住她,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
卢澹心瞧着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汤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庐山。楼狄飞见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他一匹马当坐骑,可沈瑄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来晃去,尽是昨日的情形。蒋灵骞自从在简寂观出现,直到与汤慕龙双双拜过卢澹心,直到随汤慕龙离开,再也没看过他一眼。她与汤慕龙骑着罗浮山的白马并辔而去,映着漫山火红的夕阳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我除了将她彻底忘掉,再没有别的办法卢澹心那一席话,已经如巨石一样压在他心上。
也不知现在能上哪儿去,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吧。日里倒骑瘦马,信步游缰,到哪里是哪里;夜间时而风餐露宿,困顿荒郊,时而却挥金如土地偏要住最好的客店。那架墨额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沈瑄都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只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了。
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到湖南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此时湖南是马殷父子的势力范围,称楚国。湖南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阔别多年,他连湖南话也讲不了,所幸还听得懂。
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身,临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那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碎步,万不肯再向前。
抬头一看,路边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栈,沈瑄心道,不如今夜就住在这里吧。他进店坐下,吩咐小二准备饭菜,还特意嘱咐菜中少放辣椒。原来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红彤彤几大盘。沈瑄在江南长大,哪里吃得消这些。
不过这间客栈的厨子好像还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夹了五六粒鲜红的干辣椒。沈瑄只夹了一箸,就觉得舌头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疼起来,只得少许吃一点,就端起饭碗来。
忽然,小二端上一只花瓷海碗:剁椒鱼头,窗下那位客官给您叫的。那鱼头还未到面前,沈瑄就觉一股麻辣香气热烘烘扑鼻而来,几乎被呛死。瞥了一眼,只见一碗红得发黑的油汤晃来晃去,面上满满的全是红辣椒、黑花椒之类,看了就发晕。沈瑄朝窗下望去,一个三十岁上下、虎背熊腰的风尘侠士正笑眯眯瞧着他,面前也摆了同样一碗剁椒鱼头。
那侠士朝他拱了拱手,径自把筷子伸到碗里,竟似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是在嘲笑自己不敢吃辣椒。究竟少年气盛,看见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来。不就是吃一只鱼头,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