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4]
一惊之下,他想翻身下床站起,欠身的当儿,才自发觉到全身发软,敢情右手的脉门,在对方掌握扣持之中。透过那人的指尖,传送过来一种热腾腾的气机,从而全身上下,一些儿力道也施展不出。
即使有一流身手,内功精堪,若是不当心为人拿住了手腕子,扣住了穴门,却也只有任凭对方处置宰割之一途。
谈伦的惊吓可想而知。
当他惊栗的目光,再一次向床前人注视时,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脸,内心忧惧稍去。
“啊……巴轩主……”
面前人,连头带身地披着一袭长衣,面色冷漠,一双眸子灼灼逼人,不怒自威——
正是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
那一声“巴轩主”,原期于由嘴里道出,谁知道张口无声,却成了隐声于肚子里的呐喊。
紧接着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透过了他的眉心,直泌而出,霎时间浸了满脸。
巴壶公这一式拿穴手法,确是厉害得紧,尤其是在对方睡梦之中,简直使人无从防范,此时此刻,巴壶公苟若有意取对方性命,可真是易若反掌。
他却没有这个意思!
那一缕发自他指尖热腾腾的气机,其实是旨在试探,在于连串对方身内的各处穴道、经脉,谈伦的感觉,好像是有一条蛇,在自己脉道里面穿行游动,这条蛇却是“热糊糊”
的,片刻之间,已使得他遍体大热,为之汗下。
渐渐地,热息稍止,从而,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才使他了解到,对方并无恶意。
只是,却也有些地方,不能让他释疑!就像此刻,对方兀自拿住自己的穴道,如果仅仅向自己传送气机,根本无需如此,显然是别有用心。
透过窗外的微曦,巴壶公那一张清癯的脸,异常的冷,那一双炯炯神采的眸子,隐隐似有杀机。
这就令谈伦大惑不解了。
“你并没有听从我的嘱咐,把功夫放下,可是?”
说时,巴壶公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着谈伦脸上逼视着,决计不容许对方的目逃。
谈伦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昨夜设非他施展轻功,及时由蕊小姐的北跨院转回,险些便为蓝衣人马奇与主人巴壶公发现,露了行藏,想不到事隔一晚,依然逃不过对方犀锐的观察触觉,这类现之于病理上的反应,简直无从狡辩。
巴壶公何等精明之人,只一眼,已是肚里雪然。
“这么说,昨天夜里出没于北轩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内心颇为惭愧。他生平不擅说谎,既承对方见问,也只好承认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脸上闪过了一片惊悸:“那么,你都看见了?”
他所指的是“蕊小姐病发”之事。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也都听见了?”
——有关蕊小姐的病情、病因,最重要的是她不可告人的离奇身世……
谈伦又点了一下头,虽然他意识里仍多疑问,只是所能听见的确也都听见了。
巴壶公倏地双眉一挑,杀机猝现。
谈伦几乎已经感觉出对方即将出手的杀招,他却是无能逃避,甚至于直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也不思旁瞩——虽然说,这番举止,违背了当日主人告诫,可是反应在谈伦内心的感触,却是一片磊落光明,并不觉得有丝毫罪恶之感。
也许就是他的这种凌人正气,动摇了冷月轩主猝然兴起的无名杀机。
蓦地,他后退了一步,紧紧扣住对方脉门上的那只手也为之松开。
谈伦只觉得身子一松,穴脉大开。
他知道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自然也能开口出声,当下缓缓欠身坐起,取过一件长衣穿好身上,随即离床站起。
巴壶公深邃的一双眼睛,兀自紧紧地逼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关照过你么?”
谈伦望着他,微似歉意地一笑,除此以外,他确也无话可说。
巴壶公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步出睡房,来到了外面堂屋。
谈伦跟出去,相继落座。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你了……”
巴壶公试探着问道:“你可知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份?”
谈伦摇摇头,说道:“你们既以殿下相称,想来必是王府的千金公主了?”
巴壶公哈哈一笑:“你猜错了!”
谈伦微微一惊:“这么说,莫非真是当今大内的公主?”
“你又猜错了……”
一刹那间,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无比阴森:“果真是朱棣的女儿,她却也无需来此,也用不着我来侍候了!”
他竟然直呼当今天子永乐大帝名讳,胆子不小,原来建文四年,燕王朱棣陷京师,杀秦子澄,逼走惠帝,自立即位,大杀前朝贤臣,如方孝儒等竟遭灭门九族之惨,事传天下,人所不齿。
事情虽隔二十年之久,对于心怀正直之人,提起来犹有余痛,仿佛切肤之恨。
谈伦的眸子显然为之亮了一亮。巴壶公这两句话,一霎间,像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明白了……”
谈伦脸上闪烁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采:“这位蕊小姐,莫非竟是建文皇帝他……的后人?”
巴壶公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这一霎毋宁是充满了无比杀机,巴壶公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视着谈伦,只要谈伦表情略异,他也就不惜猝然向对方施出杀手。
原来建文皇帝当年于燕王兵临城下时,神秘出走,下落不明,朱棣虽登大位,私心却对此亲在子侄的前朝皇帝,放心不下,必欲剪除而后称心,十八年置“东厂”,广置杀手,明察暗访,江湖上风风雨雨,颇多传闻,传说朝廷置万金重酬,给通风报信者,重赏之下,必多罔顾道义之勇夫。
准乎此,冷月轩主巴壶公的一番仔细谨慎,也就可以令人理解,未必全属多余之事。
于是,在他一番细心观察之下,他确实相信自己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侠士一番顾忌,大可不必。
疑心既去,也就无所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