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我托人问燕姨姨,没有嘛。”
“马念碧镖头不是也丢了?”
“就是嘛,镇远镖行和楚姨姨家里我全去过了。”
眉姑故作沉吟半晌说:“人决丢不了,据我看他们该是回去江西。不过人家夫妻不辞而去,是不是有什麽事不高兴呢?你妈妈对我讲过这样话,小翠来京专为催促你出家……最近她向你提起这问题嘛?你做错了什麽使她伤心嘛?”眉姑是跟颂花商量好的一篇话,这会儿还不过说个起头,宝三爷已经有点吃不消啦。他忸怩着税:“我对翠姐姐向来敬重,大约还没有什麽对她不起的地方,她也很少生气,这一次我可是搞糊涂了。”
“我想她来京两三个月了,不会没提到你出家的问题吧?”
“提是提过的,我答应明年三月动身入疆。”
“为什么要等明年三月呢?”
纪宝笑道:“这时候已经深秋,我怕人多路上不好走,反正不忙,何必……”
眉姑摇头说:“三月暮春,过去是夏天,夏天上新疆也未见得好走嘛?再说出家人讲究的就是吃苦,不能吃苦行嘛?我是无缘得见崔小翠,但听你妈妈所讲的,这位姑娘简直是神仙,她要你出家决不是开玩笑,不听话恐怕你就要倒楣。今年不去明年去,这都可见没有去的诚心。你父亲母亲出征去了,翠姐姐大概也必是让你给气走了。好呀,这一下你就是没龙头的野马啦,谁还管得着你嘛?我当然更没有理由去管你出家不出家啦,不过这回事不应该搞到我头上来呀……”。
讲到这儿,猛的把手中水烟袋砰的一声响顿在桌上,扔下快烧完的纸煤儿使劲踩了一脚,人跟着站起来,气愤愤地接下去说:“你母亲那样一个明白人也会无理取闹,她说你所以赖在京都,为的是舍不得离开颂花……这是什么话呀!甥爷,我怎麽受得了呀……那天晚上我就劝过你避嫌少来,可见我并没有容纵你们瞎胡闹吧?她临行那儿来许多牢骚呀!你又不是糊涂蛋,你又不是没听见人说你夭相,你又不是不晓得早晚总要出家,难道你还会胡想什麽呀?你母亲简直侮辱我母女,她还要留封信警告颂花。我就气不过,颂花倒无所谓,她回家看了信只管好笑,笑你母亲发疯。可是她不愿再见你,为的避免人家妄说是非,今天一早就搬到她干妈家里去住,说是你在京一天她一天不回来。为什么要我们母女活生生分离呀?你讲啦”
眉姑一双手撞住桌沿,一边讲一边跳着小脚儿,她装作得十二分生气宝三爷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变得很难看。做姨姨的不由动了怜悯心,她坐下来又托起水烟袋,拿纸煤向灯上点着,慢条条地说:“我不怪你怪你妈妈,她不该讲话太随便¨¨你颂姐姐有封信留在她书房抽屉里给你,看样子写的还很多,你自己拿去啦。”
宝三爷好像死囚遇赦,立刻上书房去了。纪宝离开屋里以后,眉姑不由吃吃好笑,她满意自己讲的那一段话辞理并茂,声色俱佳,以为饶你茂三奸似鬼,还不喝了老娘的洗脚水。越想越开心,托起水烟袋便上厅屋来,把刚才所讲的述给吉庭听。
吉庭先是发了一阵怔,后来直摇头,说她讲得太过火,更不应该那样刻毒,说三爷是个十二分好强得孩子,怕不怕一时负愧难当,逼他走上极端。让他这一提醒,眉姑就又吓了一个大跳,慌不迭急往书房跑,书房里却那儿还有三爷的踪迹?
原来三爷受了眉姑一顿严厉教训,当时不单是羞惭无地自容,而且愤恨得真想自杀,走出上房往北屋走,那般钢筋铁骨浑身解数的脚色,他也曾弄得扶着头拖着腿连打两三个踉跄来。勉强扑进书房,抬头看凤去楼空,一灯如豆,余香未散,满目凄凉,胸口忽然剧痛,猛的一口血喷上案头,溅污了妙法莲花经。咬紧牙龈倚在桌沿定一下神,伸手扯开抽屉拿出那一封打满火漆信,封面书纪宝三弟亲启一行字,使他低徊呜咽痛泪横流。这一哭心里倒好像轻松点,但这地方无论如何不愿逗留,立刻把信藏到怀中,信手再拿了那一本带血佛经。溜出後院子耸身登屋,绕到大门外爬上马背,三不管从纵容疾驰,顷刻驶进铁狮子胡同。还是老规矩,竟去敲开马房门交下马,压紧脚步掩进花园,悄悄地上去大环楼。这一夜他把颂姐姐给的万言书读个七八遍,一边读一边淌眼泪,一边又呕了几口血,天亮时光他算是切切实实的病倒了。
等到打扫仆役上楼,发现了满楼板鲜血斑斑,床上宝三爷昏沉如醉,骸得那些人滚下扶梯直嗥。有的急去报告七老姨太碧桃,碧桃抖着腿登楼一看情形不对,老人家惊坏了放聱大哭。红杏、紫菱和张勇老侯爷一窝蜂赶到,一连串呼唤摇晃。宝三爷乍转双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碧桃伏在他身上问:“宝,你怎麽啦?好好的……”说着泪流满面。三爷伸手抱住她说:“娘,没有什么,您不要害怕,我是……”,我是什么他讲不出来。老侯爷叫:“孩子,告诉我怎麽搞的?”三爷笑道:“我在妙峰山逗留十天,昨儿刚回来,大概是受了感冒……”。老侯爷道:“胡说,感冒也曾吐血?别多讲话啦,我请大夫去!”
张勇老侯爷非常着急,本来他老人家就是顶喜欢纪宝,眼见小孩子病象险恶,不免惊心动魄,再来也以为病人赖在家里莴一有个不幸,干系似乎太大。当时先打发两名家将飞马赶往翠萱别墅催请纪珠兄弟,自己来不及打扮跳上他那一匹千里名驹紫啸,竟奔四阿哥府邸。求四阿哥派人分头通知燕黛,楚云和杨吉庭。随後四阿哥也就换了便服,偕同老侯爷前来探病。纪宝躺在床上什么话都不讲,四阿哥问不出究竟,立刻教王供奉馥齐。王馥齐来时,杨吉庭、燕黛、楚云和李燕月、纪珠、纪侠、小红、小绿、小晴、喜萱连张维全都也超到了。馥齐医理并不比纪珠高明,李燕月原来也是一位行家,经过他们三个人商酌的结果,共拟了一剂药方。
近午时光宝三爷服了药睡着了,楼上交给七老姨太碧桃和喜萱照料,大家上外面去议论病源。气急攻心是事实,什麽事刺激小孩子到这一个地步值得研究,这问题很快就也有了结论了。大家公认为与崔小翠失踪有关。座中惟有杨吉庭一个人雪亮明白,然而他绝不敢把话告诉大家。纪珠大爷追悔不该踢三爷雨靴尖,小红、小绿、小晴也抱怨前天大家话都说重了难为宝兄弟,谁都愿意留下服侍他,好像这样做才能过意。杨吉庭坐到过午跟四阿哥一道走的,燕黛楚云老姐妹都是忙人,挨到天黑告辞。纪珠就在病人屋里开铺,姐儿们更番轮值看护。喜萱跟宝兄弟感情最深,床前服侍汤药衣不解带,委实难得。说真会做事的也祗有她,小红根本不会干什么,小绿小晴孩子气太重,她们俩就是没有恒心。燕黛倒是天天来,可是她总不能多逗留。楚云她是隔一天来一次。四阿哥府上定规早晨派人问病。杨吉庭来得最勤,不过来了就走,从不登楼。宝三爷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一拖个把月,大家都累得很够瞧,他的病才渐渐的有点起色。那倒不一定全是草根树皮的效力,亏还亏颂花姑娘那封长信写得委婉动听,他算是想开了所以病才能好。这几天他已会下地散步,纪珠给他批的最後医案是“病每加於小愈,戒之慎之”。因此喜萱就不敢稍离开他,仍然守定楼中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