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二部 剑器 五、华丽缘 [3]

  “什么都没有,只有现在。”王子婳的声音又迷茫又冷醒,李浅墨觉得已有些听不懂,又隐隐地似有一点懂。

  却见那个姐姐目横秋水:“……一切只有现在。琉璃灯上的灯花爆了又爆,有月亮或没月亮的日子,楼高百丈还是茅草一檐,我戴的是翡翠还是锆石,他只关注他要做的事,那关注之内,只有彼此。

  “他不知礼义,我们也就没有裹了那层纱来玩游戏。可我发现,似乎我的天性就也真是如此……认识他后,我看到‘廉耻’是众人嘴边泛出的牙屑。”

  她笑了笑,低声问道:“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尤其在这事已被我们王家长辈发现以后。他们不敢明说,但他们脑中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奸了我!”

  她唇角忽泛起一丝睥睨:“其实哪一件事是我不想产生而它敢发生的?”

  她忽带笑看向李浅墨的眼,像要求他与她对视。

  “我父亲来问我时,他不好直问。就转由妗子、姑婆婆来问。女人们出面,总是同情并怜惜着,一边还代你声讨着,却带着很深的好奇心,一意要挖出我的秘密才罢。”

  李浅墨一直听她温和地说着,里面有笑有乐。可直至此时,他才感到一种真正的毒辣与狂悍,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热又是一冰。

  他一直以为这个姐姐是温和柔弱的,哪怕,他知道,王子婳虽然一向在草野中少有出手,可她的修为声名,是不弱于以凌厉强硬闻名天下的窦线娘的。

  可直到他在王子婳的目光中读到了她生命中最潜隐坦白的欲望,像才头一次读到了她的力量。

  “所以这一次我家门出走,不是为了要杀他——而是为了救他。”

  ——可罗卷肯让她救吗?李浅墨忽然这么想到。

  王子婳的坐姿忽挺直起来:“上次一别之后,我们就曾说好,永远不插手对方的事。我叫他向南走,永不回头。我们都不爱争吵,一有争吵的苗头,不如预先分手。

  “可他居然还是要北来!他不知道这明显地会招惹来五姓中人吗?他可能以为那是他的事,我不必插手。可他管得住我插不插手吗?刚才的覃千河手下的天策卫,不是我通知消息,说五姓门人无故聚会,怕是要扰乱西州募的举动,他才会纵骑前来,随行数百骑。

  “他如不来,罗卷与五姓门人的一战,真不知会怎样收场。”

  说着她冷冷一笑道:“他以为他招惹了五姓,是他一个人的事。可他就比谁高明?我还觉得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事呢!

  “你给我传话那小子,这是我家门之事,与他无关,叫他给我滚远点儿,马上离开长安,给我往南走!”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一开始,他一度听得心情旖旎,一度以为那是一段温软的儿女情事,可这时方明白,王子婳与罗卷,两个同是极强悍且极自我的人,他们碰在一起,不只会有传奇,还会有把彼此灼痛的火花。

  他们都太像那传奇中的人物。而自己所预想的一切,只怕都囿于自己的年少懵懂,很多东西,他怕都不能领会的。

  只听王子婳道:“你去跟他说,现在,不只五姓中人要杀他;朝廷为西州募之局势,也未见得想看到他。我不知他为何而来,可能是想追杀哪一个人。但只要有点自量的话,叫他给我快走。”

  说着,她忽嫣然一笑:“而且,你别忘告诉他一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绑在别人裙带上的男人,可不知怎么,杀了他,却成为我们王家认为的能给我的最好的嫁妆;而崔、卢、李、郑四姓也认为那是给我下的最好的聘礼。他还是被人绑在我裙带上面了。”

  她忽伸手摸了摸李浅墨的脸:“小弟弟,不知怎么,许是投缘,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好喜欢。这一句,你不用当做是我想请出你师父,为我出头,使用心计的虚情假意的。”

  她那一摸还带着轻轻一捏。

  李浅墨本该不会任谁这么捏他的脸吧?

  可愣怔之下,他居然被动地接受了。

  然后,眼看着她解马、执鞭、登辕,架着那朱轮的马车,碾碎了所有虚假的霞光,振铎而去了。

  入夜了,风很凉。柘柘在谷神祠内睡着了。

  李浅墨睡不着,他抱着膝盖坐在谷神祠外。

  他在残存的冬里嗅着春的气息。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要静下来想一想。

  他感受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些年,他跟着师父,从最开始走出长安,到后来四处流浪,他见识过很多。这片土地也太广褒了,广褒得让他很难轻易说出自己对他的感觉。

  那些广川秀岭,深谷大壑自不必说,让他陷入沉思的却是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与那些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面风筝,一面几乎冰做的风筝。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王子婳要自己转告罗卷的那些话,可罗卷在哪儿呢?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还能再见到他?

  想起罗卷,李浅墨心中不由有些兴奋。已经人去楼空的许铺,怎么突然有人在放风筝?他的心突突直跳,能这么率性而为的——南来无过肩胛,北去必是罗卷吧!

  如果不是天上有月光,如果不是地上还有雪光,如果不是那星月之光落在雪上那微微的折射,他不可能看到那片风筝。

  ——因为,那风稳恍非实体,他竟是透明的!可月光雪色交激下,李浅墨却在远远的桑林梢外看到了那片薄彩。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向那片风筝奔去。

  循着许铺边那条小河的潺潺之声,他向东,追到了桑林外的那片田野。

  那田野背倚一山,山势平坦。田畴的广阔是那平坦山势的延续。田野上还有雪,一整片一整片广阔的雪。遥远的密林黑黝黝地勾出了这片田野的尽头。

  田野之上,是一大片暗蓝的天,像烧得不那么纯的浑浊的琉璃。

  田野上躺着一个人,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喜欢这样眠风卧雪。

  那人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那风筝,就挂在那片天上。

  薄云轻翳,月华微淡,四野岑寂,天若琉璃。

  而那人果然是罗卷。

  枕着风雪而卧的罗卷肯定知道李浅墨来了。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天上的风筝。

  可他的无言,似也暗含一种接纳。那静静的沉默,像以沉默为毯,在身边寒凉的雪地上铺着,留给李浅墨一席同坐之地。

  李浅墨也就在他身边坐下。他抱着自己的膝。

  那薄薄的风筝像泯没了两人之间年龄的距离。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

  蓦地,罗卷忽然问道:“你见过子婳了?”

  李浅墨点点头。

  罗卷轻微一笑:“她是不是告诉了你很多对我的警告?”

  李浅墨一怔。

  罗卷却忽道:“不是我有过很多女人,是很多女人有过我。”

  李浅墨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只知罗卷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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