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椴之九州 [2]
卜拙忍不住心头微微地一颤。
这世上,再怎么修来的定力,也忍不住那一霎那间不由自主的一颤。不为别的,就为那少年说及妈妈时脸上的神色。
那神色,仿佛这一天黄浊的雨中,忽然有一双手哀怜地伸了过来,苍白的、忍着生活折磨的,却不改柔弱、也不改坚强的手。
卜拙像看着那双手颤微微地伸到了那少年的鬓角边,不忍一拂又不忍不拂地伸向她遗失在乱世里的儿子……那简直像普天下所有的母性一齐怯怯地凝成了一只手,好伸向躺在雨中,躺在泥地里的那个孩子。
感动只有一霎。但卜拙已明显感到,那也是对方出手的最好的一霎。
——原来这也是计!
想像中,卜拙已看到那少年此时出招。
他眯缝着眼,像看到那少年忽然哗然大笑,长身而起!本来仰卧在雨中的他,一头乱发这时抖出了一门脸的雨珠。在一门溅雨里,刀光映亮了所有的雨珠。而那少年披唇露齿,露出一口皎洁的牙,映着他那毕竟年轻,毕竟还薄红着的嘴唇,攸忽一笑,狐狸似的一跃而出,一招即出,那刀就已扎入了自己的心口。
可那少年没动。
——刚刚,他分明已有了要动的意思。
可他选择没动。
卜拙不由长嘘了一口气。嘘过之后,他忽然一笑,这一笑,竟爽朗得是他数年来久违的了。
“好高明的攻心术。”
他忍不住称赞道。
可他还微有些疑惑。
“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那少年的身子已经僵住,不为别的,只为他还在勉力控制着,好消化掉适才那已一触即发的杀机。
照理,他刚才没有出手,这时,要勉力住控制那本已绷紧的肌肉,卸去那引而未发带来的反噬之力,实在要更难过索性适才出手的。
何况,这也是给了敌人最好的可乘之机。
可他竟像不怕。
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倚仗的,但他那神色中,竟露出一点顽劣的表情,真的看淡生死一般,戏谑着生命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在犯错,可他就是不怕。
好久,他终于收拾好了那点杀意涌起的躁动,缓缓地向天嘘了一口气。
那口气薄白薄白的。那白气下面,是他略显顽皮的嘴唇。嘴唇边是少年初生的胡须,微光下毛葺葺着。
因为他刚刚玩弄过自己的生死,所以颊上带出一点激动的绯色来。他仰卧的五官这时看来,竟显得如此青春韶秀,混杂了少年人性格未定局时那种稚拙的妩媚。
只听他轻轻一叹,“因为,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卜拙含笑点头。
“说来听听。”
“这该是,你的家吧?”
“嗯。”
“可这个市集,好久都没有人了,好像现在也只剩下你这一户。除了你这房子,剩下的都早已毁于兵火。你在定城侯府邸值班,平时休假想来也难。即然难得休假,何不去城里窑子中找个姐儿乐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面对这片一见伤心的残残破破?"
卜拙被问得一时怔住。
他用手搓着自己的腿,一时不由也讷讷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即知道这是家,那该知道,家……是说搬就能搬得动的吗?”
那少年的双眼望着下得越来越稀暗的雨天。
这个乱世……
……家?
只听少年声音低了下去,“我还看到,你回来时,这破茅草房,房顶上已漏了好大两个洞。那时,你刚杀完人,神情满是疲惫——像你那么杀人,也真是个体力活。你分明很饿,却没找东西吃,而是去低湿的地里……”
他侧过头,望向不远处街外没两年时间就已丛生的茅草。
“……不厌劳烦地割了好多草回来,把那屋顶的洞补住了。然后,居然还扫地。这么泞湿的地,你还把它归拢平整了。直到最后,你劈了些柴,用来烤火。”
“这都像我小时隐约的记忆。记忆里村中的那些男人就是这样的。可这已是个乱世。这样的乱世,你怎么还有这份耐心呢?”
那少年喃喃地问着。
他不像在问人,而像在问自己。
卜拙的眼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见,淫淫不止的雨中,小街外那一块空地上的茅草已长得老高了。虽说枯着,虽说有雨,可还是那么的黄。
那黄黄的枯草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沾泥带雨的,还是用它那容华褪尽后的枯黄把两人的眼底焦黄地濡暖了。
卜拙近乎被那颜色催眠,近乎是无意识地开口道:
“因为,我总要活下去。”
“不管怎么,我也该尽量像个人样的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好久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口气里居然充满了那样一种饱胀的、而又满是沧凉的温柔。
门口,那小刺客久久没说话,好久才道:“杀人也是为了像个人样的活下去?”
卜拙艰难地道:“杀人也是。”
那少年静静地躺着,突然,他一怒而起,伸手抓了一大把泥,就向卜拙烤着的火中掷了过去。他这下的手法,全不像什么职业的刺客,而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赌气。
只听他怒骂道:“好,你像个人,你他妈的比谁都高明。只有我他妈的不像个人,杀人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更他妈的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我要当个人干嘛?当人给人吃吗?还是当人来吃人?我他妈的就是一只小兽,他妈的就情愿当那么一只小兽!你是人,人不是要打兽的吗?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过来杀了我?”
卜拙惊愕地望着他。
望到后来,那少年简直忍受不住他目光中无原则的善意,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贰、沉香
这一年,是天启七年。
——七年前,大教宗古伦俄以十二匹银白鬃毛的马拉着一辆银色长车,威临天启城。
从他入城之日起,辰月教徒就此遍布了整个大陆。
据说,那年,只有一个瞎老头看出了那十二匹银白色的马蹄下即将扬起的血色烟尘。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用锥子再一次刺向自己已盲的双眼,他在刺目时立誓:“我知道我还活得到剩下的那些恐怖的年头。但苍天,请由此一刺,不要让我再见到那即将到来的刺客们掀起的无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