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椴短篇小说集 - [小椴]

零-椴之九州 [4]

  那是七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刚才那小刺客说得不错,他们加起来,怕最少也有七百岁。

  那辆车像是一辆灵车。灵车里装的是什么?难道是整个沉香府如今仅余的骨殖吗?

  可卜拙却清楚的知道,他们走不远的。

  三十里铺一带虽已将出定国之界,可在这边界一带,定国侯早密布了手下的杀手,严令追杀沉香府的余孽。

  ——果然,就有杀手!

  十三个杀手,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只怕也没那些老人的年纪一半大。可他们杀气腾腾。

  这样的事,卜拙本来不能管,不敢管,也不想管。

  可小时从村里孩子们口中听来的童谣却一直在他耳中回响着:

  苦不苦,

  数一数,

  天下饥民二万五。

  于今哪里最安逸?

  定州有个沉香府……

  那儿歌里满是一种童稚的自豪。卜拙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口里极苦极苦。沉香府带给定国百姓们那安稳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眼前,是沉香府仅余的七个百岁老人在勉力自卫着,可一转眼间,他们就只剩下了三个,可对面的杀手,还一共有十个。

  卜拙是个本份的人,他自小就是个小民,从没敢奢望过自己也能卷入到什么台面上重要的搏杀里——如果不是这样的乱世,他情愿在家里呆一辈子,种种田,修修犁,过上一世,也不会去定国侯府里当什么护院。

  可现在,眼前遭到屠戳的,是三个老人。

  还是沉香府仅余的三个老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手。

  可就算出手,也已无及。

  当他终于斩杀了那十名杀手后,沉香府的老人,也只剩下了一个。

  停下手后,卜拙不免悲伤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六个老人。六个老人都穿着黑衣,那是丧服。他们一个比一个要老,等他看向唯余下来活着的那个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个老人居然在笑。

  他一脸的老年斑,一脸的皱纹,可是他在笑。

  只听他边咳边笑道:“谢谢。”

  “——能活下来的感觉真好。”

  卜拙不由怔在当地。

  这里,已离定国的国界不算远,想来,这也该是他们在定国国界内遭逢的最后一批杀手。那老人在拿眼回望着,回望着松柏蓊郁的定州城。他出神了很久,回过神时,又再次客气谨严地向卜拙谢道:“谢谢你。沉香府与定国共存数百载,没想有朝一日,沉香府终究还是要烟消云灭。可在我们离开定国之前,最终还是碰上了一个肯帮助我们的人。”

  他微微地笑着,笑得卜拙几乎忍不住为整个定国自惭起来。

  那老人什么都没说,没说起沉香府曾怎么泽被整个定国,也没有说他们曾为这个侯国付出过什么。他认命。他只是开始收捡尸首。他把他们聚在一起焚化,边烧还边默祷着。

  他用他的马车做为燃料。车是檀木制的,烧起来,一股清香发出。直至他的仪式做完,他在所有的骨灰中选择了小小的一捧,和着雨,把它吞了下去。

  他始终在笑,只有在吞那捧同伴的香灰时,喉头才忍不住一阵籁籁地抖动。

  然后,他忍住泪,笑看向卜拙:“那么,壮士,就此分手。”

  卜拙望着他,忍不住问:“那您老,要到哪里去?”

  只听那老人笑道:“到哪里去?”

  “哪里有女人,就到哪里去!哪里还有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的女人,就到哪里去。”

  说着他微微地笑了,回望向定州城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年轻人倒底是年轻。没有一个肯忍耐,没有一个甘于忍耐,也没有一个敢去忍耐,他们终究全部选择玉碎。”

  “如果不出所料,我可能是沉家所剩的最后的一个人了。”

  说着,他微微笑了,望向卜拙。

  “你知道我们老哥儿几个,拚命地逃,要逃出定国国境,为了什么?”

  卜拙摇摇头。

  那老人忽伸手拍了拍自己腰下胯间那物,拍向自己男人那活儿,放声大笑道:“我们要去传种!家没了,人不是还在吗?那些小年轻的想不开,都玉碎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拚也拚不动了。但我不信,这胯里的东西也就已从此没用?我们要去找女人,只要还能找到一个肯怜惜我的女人,这沉香府的种就会传下去。”

  “然后,只要有人,还怕没有家吗?”

  ……卜拙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手底扰着的火将残了。

  ——这几块木头,就是那老人马车上仅余的几块香木了。他深深地吸着气,觉得,自己眼前将烬的,不只是那几块木头,还是那曾驰名数百载的沉香府。

  那位沉香老人现在想来已经走出了定国的国境。等着他的磨难数不胜数,不知他找不找得到中意自己的女人?

  而自己,现在该面对的是自己的问题了。

  他现在需要弄明白的是,刚才的少年,是否会是禅上人手下的刺客?

  如果是,以禅上人与定国侯现在的深交,说不好,只有杀了!

  叁、野欲

  ——没有一幅纸阔大得足以描摹尽这雨中发生的一切。

  比如,那一把红油伞。

  那是一把桐油浸过的,红通通的,“质木堂”出品的伞。

  那伞走到哪里,哪里就像要开出花来。看到那把伞,会让人在这已非诗的时代里回想起一句诗:隔江人在雨声中、轻伞荻花红。

  那个少年一直在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他不是害怕卜拙。这世上,他即干上了刺客,就已不再害怕什么。

  可他还是在逃。

  一切错就错在三天前他不该不适时地回望了一眼。

  一眼望去,他整个人就痴了。只觉得身边的雨还在霏霏的飘着,本来这雨让他冷,可忽然,他觉得这雨也变得轻柔了,还那么软,一把小毛刷似的,刷得自己从里到外,痒酥酥的。

  虽说回想起来,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看到了一把伞,没想那伞底下居然还有一双眼。那双眼中也满是水韵。哪怕这世上已满是恼人的苦雨,可那多出来的两汪水却让人不再觉得苦。那两汪水像浸满了桃花的潭,浸久了,浸成了酒,一经点燃,就像在这无边苦雨中盛放出两朵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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