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 [小椴]

第二部 停云 第一章 一解 [6]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几道,好一时,她才在众人的期待中走来。众人先只听见她下马车的声音,想来是在车中换的衣,然后是环佩叮咚,那声音极细微,却引得人不由竖起耳朵听去,要听她的到来。朱妍的饰物想来不多,但偏偏叮叮咚咚,若断若续,人没来,声音已响满了整个空间。就是从院门到楼门口这几步,她的玉佩已响成了一段音乐,似是轻轻叩着你的心,说:“我来了,我来了。”

  沈放与三娘也随众向门口望去,然后朱妍才在门口出现。看到的人都不觉一怔,这一怔与一静不由又感染了别的座客,本喧闹着的口忽然就闭上了,本来闭住的口却不由微微张开,满座的声音有层次地静了下来,只见朱妍停在门口,身姿间有一种迟疑的味道,好象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向何处去,美到了极处原来就有这样一种自身不觉的茫然。只见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衣,披着银纱,纱下是一件石青色半臂,立在门口,逆着光,如真如幻。众人这时却象已看不清她的脸,连杜淮山都惊愕在那里。这时朱妍才抬头向楼上发问:“玉琢,这三个月你都不肯见我,为什么这时你又这么急地传我来?”

  她说话的对象似乎是那个吴县令,想来这县令名叫玉琢,只见他面上颇多尴尬。朱妍出面,虽解了他的围,但他这时似乎又不想见到朱妍了。他的目光与那朱妍碰到一起,随即就闪开。朱妍与他却象旧识,见他不答,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楼来。

  只见她轻盈一福道:“小女子朱妍见过各位大人。”

  她的声音不能说如珠如玉,因为那是珠玉也发不出的人间所没有的一种清润。这下离得近,众人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只见她果然人如其名,明媚鲜妍。一般女人看女人会先看她的衣履,但三娘觉得,她让你在来不及看她的衣履之前已眩惑了。她的装饰不多、不至繁丽,但饰物也有,不至寡淡。你不能说她有多美貌,只是这世上任一个女子见了她的话,只怕不由得心头就会有忽忽一失的感觉——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三娘子一直微愕地看着那个叫朱妍的女人,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惊艳”。

  三娘一向不喜欢一个女人过份耀眼,但原来“明”可以明成这样一种明艳;她也有些瞧不起“媚”,但“媚而不俗”原来也并不是一句空言;她见了朱妍以后,才知道城里的女人原来也可以“鲜”,却绝没有乡下女孩那么鲜得土气,至于“妍”呢,原来胭粉之物可以将一个人妆点得如此天然。

  满楼中唯一没有惊呆的可能就是沈放,他一望之下就已掉头来看三娘。却听那吴县令说:“朱校书,咱们的事以后再叙。伯颜大人是朝中贵客,刚刚感叹于对酒不可以无花,就在等你来。我舒城地小,无人足以当他尊目。幸得有你流寓于此,就请弹上一曲如何?”

  那朱妍把一双眼望向他,眼中即有喜意也有疑惑。当此场合,也不好多说,轻轻颔首,自去栏杆旁要了一张方墩坐了。她随身携带得有琵琶,只见她轻抱于怀,眼里看向吴县令,眸中似有幽怨。吴县令却并不看她,她微微苦笑了下,拨了拨弦,然后将眼向场中流眄。她本侧坐着,选的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席。这一目光流盼,场中无论贵贱,连沈放三娘那边,都觉得:她看到我了。年少的忍不住心中便一跳,却忍不住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那一眼似是她的开场白,只听她拨了拨弦,弦声叮咚,渐成曲调,她口中也轻轻唱道: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叨叨地问;

  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

  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赞赞的近;

  谈甚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

  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

  俺只愿荆儿布儿,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

  她这边轻轻地唱时,杜淮山在那边却与店伙低声说上了话。只听杜淮山问:“她是谁?”

  那店伙微笑道:“她就是据说在临安也大大有名的朱妍呀。客人没听说过?她是流寓于此,是不是漂亮得让人吃惊?可惜一个营妓走到哪儿都还是营妓,脱不了教坊的藉再美也是枉然。”

  杜淮山点点头,他心细,轻声问道:“她为什么把你们那县令时不时地看,我觉着,她这歌儿就像是唱给他听的。”

  那店伙脸色一变,四顾无人才轻声一叹,却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杜淮山如何肯放她走,一把拉住,笑着追问道:“说来。”那店伙犹在迟疑,杜淮山已向他手心塞了点硬硬的、凉凉的、银白色的,让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动心的物事,那店伙不由站住脚,口里含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也是听我丈人家说的,那朱颜就租住在他家开的个小客店。”

  说到此处,那店伙神色颇为黯然:“——说起来远不是红颜薄命!说这朱妍姑娘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没想赶上南渡,家败了,为什么流落入平康巷里做此种生涯,她不说,也没人知道。总不是苦命?却偏偏生来明艳,但身在教坊,若长得丑些,就更为吃亏了。也亏得她这份相貌,倒也有好处,我听我们这儿去过临安城的掌柜说,难得的极少有男人占到她偏宜的,因为她过于美貌,少有人面对她不觉得自惭形秽的,就这么也过了这些年。她于人无所用心,也没接过什么客人,但在临安城中声价极高,所谓;朱妍一舞,可值千金,怕还不是虚话。上面也自有些贵人照护于她,她只要不动爱念就还好了。”

  说着,声音忽然放轻:“可惜、红颜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么多王孙公子,她都没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们县令。我们县令当年未用进士时,家境颇为寒窘,不知怎么和朱妍认识了,听说他腹内颇有才华。朱妍也就贵他才华,委身相许,又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县令朝中并无靠山,就外放为这么个小县的县令了。开始,他们还时时有书信往来,后来,吴县令这边就断了。我听知情人说:吴县尊早就后悔与她交往,为此弄得声名不佳,也不容于临安城中的公子贵人,才落得一个外放为官的下场。但只因朱妍还在京中,结交往来俱都不俗,所以还敷衍着她。后来听说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闭门息客,吴县令颇为不悦,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没想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一片痴情,真的一个人抛尽繁华,寻找了来。这么千里迢迢,到这舒城也快三个月了,吴县令一直不见。唉,没想——他们今日见面了……”那店伙似是也不知该怎么评说今日这尴尬局面,望着杜淮山几人面露苦笑,提着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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