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 [王度庐]

第九回 娇躯宝剑夜战豪雄 浊酒狂歌屈遭缧绁 [5]

    但春雪瓶真不能再在此耽搁了,便叫慢慢地细细地给地做,做完了,派个人给她送到迪化去,鞋铺的店伙就问她在迪化是住在甚么地方,她想不起说其么地方才对,只说:“你给送到迪化钦差大人的公馆里,就有人收。”倒把鞋铺的人跟店家都吓了一跳,翻著眼睛惊慌惊恐地望著这位姑娘。

    雪瓶把一切的钱齐都开发了,并叫店家雇来一辆骡子车,簇新的“大鞍身”,把宝剑、包袱,一切行李都放在车里,牛皮水袋,现在也用不著了,她就送给了店家,一切没吃完的沾著沙子的干粮,她更都不要了,白马系在车上,脸上擦淡淡的粉,油亮的大辫子上扎著白绒线的辫根,穿著新衣、新袜、新鞋,就坐在车上,把车帘都放下,她却趴在车上的纱窗向外看,沿途往来的人马极多,官眷的车辆也不少,沙漠是一点也看不见了,两旁都是正在割别的丰收的田禾。由此往迪化,在半路还有一站,还得在店房休歇一夜,她想看见了那一位当钦差的伯父,应行甚么样的礼节,应说甚么样的话,可千万别带出一点野气来,她倒真有些作难。

    第二天,她的头梳得是格外的光亮,辫根上另扎了新白绒线,她惨惨地不禁堕泪,在脸上又均匀的敷了一层宫粉,换上豆青色缎子的夹旗袍,穿著豆青色绣鸾凤的新鞋,离了店房她又上了车,在车上她也练习著稳重之态,过午时分就到了迪化。这座名城,繁华无比,土人皆呼它为“红庙子”。进了城,雪瓶趴著车窗往外看,两只眼睛简直忙不过来,走著走著车却停住了,赶车的隔著车帘向她问说:“姑娘!您到哪儿去啊?我这车在哪儿卸啊?”

    雪瓶虽知萧千总他已然来到了这里,可又不知他们住在哪家店里,自己既然是官眷,又不可独自找店。于是在车中沉思了一会,便向外回答道:“你把车赶到钦差衙门去吧!”

    赶车的发著疑问的口吻,说:“这里哪有个钦差大人衙门呀?”于是他就跟街上的人打听,打听了半天,他才回转头来向车中说:“我打听来啦!不错,钦差玉大人现在住在西门官花园里,可是听说病了很多日子,不能见客。”

    春雪瓶说:“不要紧!他别人都不见,可不能不见我,我是他的侄女。你把车赶走吧!快些!”

    赶车的一听,原来这位乘主儿就是钦差大人的亲侄女,钦差是比抚台还大得多的官儿,这若是送到了那儿,还能够没有赏钱:当下鞭子“吧吧”地响了两下,车就“咕隆隆”地走去,车后的白马也“得得”地用铁蹄敲著平坦的街道,两旁的人都驻足扭首来瞧,因为放著车帘,是表明车中坐的是女眷,而车后边拴有一匹马,可就奇了。

    车正走著,还没转过这条街,忽听车窗外面有人高声叫著说:“姑娘!车里坐的可是春雪瓶姑娘吗?”又听说:“停住!停住!”

    雪瓶在车里不禁一惊,心想著:要是韩铁芳也追我到这里,那可真讨厌!趴著车窗往外一看,却见那个人已把车拦住,雪瓶微散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是一个喝得酒脸发红,歪戴著红樱帽的官人,正是萧千总。她就向外说:“萧姨夫!你们早到这儿啦!我绣香姨姨跟幼霞妹现在都住在哪儿呀?”

    萧千总喷著酒气说:“就住在南边吉升店里,我就等著你呢!要不是为等你,我们早就离开这儿啦!车掉回去吧!”

    赶车的看见萧千总的红樱帽,听了吩咐,他哪敢迟疑一会,赶紧就把车掉过去,慢慢地往南走去,街上有很多人都注意他们,萧千总在车后边踉跄地跟著,少时他就喊那个赶车的,说:“喂!喂!你还不把车停住吗!我跟你说的是吉升店,你难道不认识吗?你是头一回到迪化城来吗?喂,停住吧!笨蛋!”

    萧千总的气儿非常大,好像装著一肚皮牢骚,旁边就是一座大门洞,有黑匾红字,粉壁上也写著:“吉升老店安寓客商,仕官行合的店房。”

    雪瓶自己撩开了车帘,赶车的已在下面把一个长板凳儿放好,雪瓶就真像娇贵的官眷似的慢慢地下了车,她向萧千总说:“车上还有些东西。”

    萧千总说:“叫店里的伙计来搬,你就先进去吧!”遂向店里柜台那面,瞪著眼睛吩咐,说:“带著一点!你先到里院向我的太太回一声去!”柜里立时就有穿长衫的伙计答应著跑出来,恭恭敬敬地带著雪瓶往里院走入,里院迎头的影壁上写的是一个很大的“福”字,两旁有垂花门。

    进了有边的垂花门是另一个院子,院子房屋整齐,十分清静,这伙计就指指北屋,雪瓶到门前才叫著:“姨姨!我来啦!”

    屋里问一声:“是谁呀?”脚步声紧紧响了几下,屋门从里边开了。

    屋里是幼霞,穿著一件红缎子的小夹袄青绸子的夹裤,发髻梳得十分整齐,更像是城里的姑娘了。她惊讶她笑说:“暧哟!雪瓶姐!你才来呀?你走了趟哪儿呀?”她瞪大了眼睛详细看著雪瓶的头上脚下,雪瓶却勉强对她笑了笑,一直进屋,见绣香也自里门内走出来,不待绣香说话,雪瓶就赶紧过去将绣香一抱悲声哭著说:“我爹爹原来是死了!你知道吗?”

    她呜咽得说不出话来,旁边幼霞听了,不禁的怔了,绣香楼抱著她说:“好孩子!你先别哭,你到了甚么地方,听人说了其么?”

    雪瓶硬咽著说:“我不是听人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爹爹实实在在是死在白龙堆里了!是韩铁芳给葬埋的,我在沙摸里遇见了韩铁芳。我们现钉成的棺材,将我爹爹的尸体入了脸,——我爹爹死的真惨!”

    幼霞赶紧过来拉了她一把,问说:“三爹爹是因为其么死的?”

    雪瓶痛哭著说:“就是因为病死的!但她老人家死得并不瞑目!”

    绣香这时也满目挂泪,双肩抽播得乱动,她顿著脚,著急地说:“你慢慢说!雪瓶你别哭!你详细地慢慢跟我说!你这样说,我听不明白,唉……”

    雪瓶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悲痛,就将自那夜在红叶谷追赶那盗马的贼人,与她们分手之后的事情,一段一段,详详细细,全都说了,说到韩铁芳在沙漠指出了葬埋的地点,刨掘她的爹爹尸身之事,屋中的人就齐都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能再往下说,各自谁也不能劝谁,尤其是绣香哭得最厉寓,她的放主玉娇龙是已经死了,确已死了,她可把玉娇龙生前三十余年来的每一件、每一桩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了,她身子不禁倒退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就趴在那张椅背上,口中数数叨叨地痛哭,雪瓶也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幼霞也靠著窗子哭号著说:“我得看看我爹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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