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龙战 - [沧月]

正文 七、海皇 [9]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享受着荣华富贵,直至逐渐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是的,不能安宁。特别是每次看到孩子的眼神之时。

    他将毕生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不服从的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牧民愿意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对?

    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和云焕一起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作为新战士的他,被那一场惨烈的血战深深的震惊: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血,如红棘花一样绽放在荒凉的大漠里。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他们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扒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她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出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最后的清洗。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

    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将她抱了出来。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惊动了,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跃。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扑了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拖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夺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开始反抗之前,泥沙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淹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地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泥土倾泻而下,将上百的牧民活生生埋葬。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恸哭。如此的软弱。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所以,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地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沙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在苍梧之渊上空,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连巫抵大人都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后世在议论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沧流帝国的军人必然会被当地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不再如她的母亲和弟弟那样,过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十大门阀为之侧目:整个军队都覆灭了,飞廉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国军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飞廉少将依然要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严厉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勒令回家思过。然而被革职的少将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在意这种处罚,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翅膀上系着的黄金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地飞翔;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巫礼一族的未婚妻当即反悔,退掉了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始终不堪重任,他们放弃了努力,转而另立新人,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碧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军中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他收养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地变得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对眼前这个铁一样的制度匍匐顺从。

    而几年以后,正是这个轻袍缓带、与世无争的贵公子,参与了那场扭转时局的剧变——他实现了昔日的夙愿,成为了改变这个国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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