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跳一跳 [2]
考虑的结果是越来越灰心,我闷闷地叹了口气。
“还睡不着么,路?”滴滴察觉了我与往日的不同,“我给你唱首歌吧?”
“随你便。”
“那我唱了。”滴滴说话的声音虽然好听,但她发声系统的程序对旋律的把握不够好,一唱起歌来就露了馅。
我半心半意地听着,并不在乎她跑调。
当雪花漫天飞舞
像无数绒毛的白色小虫
风在窗外哭了
它哭着问
我爱,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当乌云们亲热地拥抱
生出暴烈的雷电之子
雨点在旷野上弹琴
它弹着
我爱,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当红叶层层地飘落
记忆的残片汇成汹涌的波涛
姑娘在湖畔的树下唱歌
她唱着
我爱,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在她的歌声里,我仿佛看到了漫天飞雪,万山红叶。可这一代的地球人能亲眼看到的雪花都是黑的,树木也都枯槁了。在这个已没有白雪和红叶的时代,我不相信还能遇到那样痴情的女孩。
一些清晰或模糊的影子浮出了记忆的河面,然后一个浪头过去,昔日的片段顿时消失了踪影。
“从哪儿听来的?”我问。
“是玛拉,你睡着的时候她会来找我说话。”滴滴顿了顿,又接上一句,“她寂寞。”
玛拉,和我一样是飞船三等舱的乘客,一个憔悴不堪的女人,患着失眠症。
“人的感情多美呀。”滴滴用做梦般的语调说,“路,你有爱人么?”
“没有。”
“为什么?”
“不需要。”机器人怎么也这么多嘴,“麻烦。”
“路,我爱你。”
我惊讶地抬头瞟了她一眼,她憨憨的脸上,一对圆眼睛闪着认真的光泽。
嗬,真了不起。我失声笑了:“好吧。”
才不过一年多,她就已经“爱”我了。进步这么快,T3型机器人的情感程序一定设计得很不错。
“路,我爱你。”她的语气更加固执。
我有点不耐烦了,即使是宠物狗,老是冲主人摇尾巴的话也要让人心烦的。
“你懂什么爱呀!”不过是部机器。
“可是……”她的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真丑),肩膀抽动,“我真的爱你呀。”
“别表现激动了,设计师没给你配人工泪腺。”我叹了口气,怎么办呢?“随你便吧。”
月光照在她笨拙得有点古怪的脸上,她不再出声,默默地用温暖的双臂搂住我,轻轻抚着我的头。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是否也可以叫做忧伤?
喘息声。我被低低的喘息声惊醒。四下里一片漆黑,两个月亮都隐退了。我支起身,回转头,那里有六点闪烁的光芒。刺眼的,妖异的光。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有一只温软的手掌按上了我的嘴唇。
“嘘——有野兽,你别出声,路,让我来应付。”滴滴说。她钻出睡袋,上前几步,在那妖光和我之间的地方站定。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空气中仿佛有什么秘密的讯号传递着感觉,我能感到她很紧张,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我知道她的紧张是因为我,因为怕我受到伤害。
对面的不速之客显然也感到了这种对峙的气氛,它们的耐性并不好,吼叫了一声便一起扑向滴滴。
我的眼睛已勉强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此刻我可以看到三个身影缠绕在一起,灰白的躯体是滴滴,另外还有两个影子,矫健,敏捷,凶猛。我听到肢体撞击摩擦的声音,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听到野兽低低的喘息扩大为痛苦的嘶叫。
三个影子搅作一团,难分彼此。滴滴的身体,那个苍白的女性躯体正在和野兽肉搏。那一刻我忽然有了感觉,觉得那真的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我的身体有了反应,让我感到耻辱的反应。我竟然把“它”当成女人,而我居然让女人替我战斗!
“啊!”我猛地把睡袋边沿拉过头顶。我不想看,我什么都不想看。我的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我呼吸的声音像在拉风箱。有一团火在我体内燃烧,烧得我皮肤发烫,几乎要片片脱落。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是一个无能的人。
“路。”滴滴的手探进睡袋。冰凉的,冰凉的手。她降温了,大约是为节约能源。“已经没事了。”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在痉挛。那是欲念,那是不允许产生的欲念。
“路,它们走了。那两只三眼兽被我赶跑了。”她把睡袋拉开一点,让我透气,“这么大的野兽不像是沙漠里的生物,也许我们马上就可以到达平原或者山地,到有树木、水源的地方了。”
那是她的脸,黑暗掩盖了一切瑕疵,并使她脸部的轮廓柔和起来。从这样一个角度看,几乎可以算是美丽的。
我一把摔开她的手,翻身背对着她。“把你那张丑脸挪远点,我受不了!”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然后我听到她在沙地上行走的簌簌声。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她不会走远——她还要保护我的安全。
少顷,我闯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中,在那里,依然有滴滴。她站在暗夜中,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像一根盐柱。
阳光总能送走夜里的魑魅魍魉。早晨起身的时候,我已经能坦然面对滴滴——我的万能机器人。她穿好了衣裳,神色如常,丝毫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我们像往常一样上了路,我留意到滴滴行走时一瘸一拐的。
“怎么了?”
“没事儿,昨天有点运动过度。”
“别动。”我弯下腰,揭起她的裤腿。眼前可怕的伤口令我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人造皮肤被啃掉了碗口大的一块,人造肌肉被咬得一团糟,露出红红白白的肌腱,以及闪着金属光泽的腿骨。
我直起腰,一时说不出话来。
滴滴蹲下身,捂住伤处,她的语调似在认错:“没事的,真的没有事的。我能修好,我自己就能修。”
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头顶,按着她柔软的短发,揉了一揉。我听到自己说:“没有怪你呀。”声音竟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