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教坊 第七章 云韶变 [4]
云韶忽然硬住了不说。她似又想起那样的一夜,那本来华美的大堂,在一场宴席过后,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来自己以为那么华丽的舞茵,现在烛光下看来也沾着污迹。因为这时看得近,因为自己这时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横直不论,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舞剩下来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无知觉的、自己也不喜欢的肢体。
可这肢体被人摆布着从累赘的、有着汗味的、全皱了的白纻衫里剥了出来,像抹布抹过的死鱼。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来,锐着他的肉,钝着他的肉,又锐又钝地插入自己……
……那些记忆,都是混乱污浊的。
她用冷宫岁月洗了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场记忆。
那记忆里唯一挣落下来的……她目光望向却奴……是当时那一小团肉。
那团肉现在长大了,那团屈辱的肉原来也有着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试图长大的力量却有一种干净的穿透力,似乎就藉着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生命,刀一样地剥切开自己当初那污损之夜,那无时无刻不灌入鼻中的各种酒肉余味与人间臭气组成的记忆,重又剖白出一个干爽的自我与一个干爽的孩子来。
云韶忽一把搂住她的孩子,搂得那么用力。
他长大了,她虔诚地感谢他这场长大,是这长大、是这孩子、是这条命,救赎了她当初那不忍回顾的过去。
哽咽着……她喃喃地说: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后来就有了你。”
却奴一时判断不清他娘的情绪,只觉得她将自己如此关乎生命地爱着,不由把小脸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静后,才又接着说:
“好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我听说,当初宗师兄是怎么被别的卫士生架出门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门外求着放我回去。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曾在门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没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时最新鲜最骄傲的玩物。他把玩着我,巴望着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拥有把玩着我,又担心着怕人看到他拥有我。因为他不肯让和他拥有同样权力的父叔兄弟们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虚荣心,人年轻时,爱夸耀的,总是要夸耀的。就是那段时间,我几乎认识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爷爷,你叔爷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亲最要好,我听着他跟你父亲说他闷着无聊时,怎么让卫士驾车带他飞驰在城郊道上,用弹弓射行人取乐;怎么让奴仆、妾侍数百人披甲习战,相互击刺,以致死伤甚众,作为笑乐。你叔叔元吉生得极为丑陋,据说生下来你奶奶就不喜欢,不想养,还是乳媪偷偷养活的。
“说着那些话时,你父亲就与他相与大笑。我是在那时,才知道除了我乐门之外,还另有这一广大世界的。
“还有,这世界上,占了鳌头的你的父亲,爷爷,和你们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忆不清,其实一共不过三两个月。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听来也没兴趣。印象深的,只有一次,你父亲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请你的另一个叔叔世民。我亲眼看到他们在酒中下的药。然后,你世民叔叔喝下去,肚子突然作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时的我整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来,就是你父亲的死。东宫的人先是抵抗,后来不抵抗了。秦王的人来了,听说元吉也死了。
“你父亲说不在就不在了。然后,我就被接到了这宫里。
“不只是我,齐王妃早早就被接进了宫里。她在元吉死后就跟了你另一个叔叔世民。她那样的人,总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亲死后快八个月才出生的。
“你生时,已是贞观元年了。”
却奴听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还不懂,但他努力去记下来。
只听娘继续说道:
“其实,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后来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宫。
“他也想……如你父亲那般对我。只是那时,迭逢变乱,我像一下子开窍,打死也不从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这冷宫。
“一开始,还不是在这云韶宫,远比这差得多的房子啊,天天干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儿。就是那时,我认识了傩婆婆。
“那时你爷爷才退位,她在宫中比现在更有势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怀孕了。当时她还对我说:‘月份还小。听说秦王要你,你干吗不从了他?到时生下来,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试探我还是怎么的,但还是摇了摇头。那以后,她就似对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虽说我一时不从,恼了他,他也不缺女人,从新进的他弟媳齐王妃,到原来的前隋公主,甚至还有前隋的萧皇后,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时,亏得有傩婆婆护着,才没有人知道。你刚生下来,傩婆婆就叹了口气,说‘苦命啊,遗腹子。’然后又笑着问我,‘后悔了不?要不是你当初倔犟,现在这孩子也不用当个没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个皇子了。’
“我这辈子糊里糊涂,那以前都是一个小女孩儿式的虚荣与软弱,可那时我觉得自己清楚了,以后一直也没后悔。我跟她说:‘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来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让你继续生活在这李家的荫蔽里。我求她救救这孩子。我觉得那一句话说后,她就对我态度不一样了。
“她也真救了你。虽说你长大得可能不容易,但你真该好好感谢她。不是她,也就没了现在的你。娘,现在只怕也还在掖庭宫,这云韶宫这么好的地儿,也断不容我待的。”
却奴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半懂不懂。
但他记下了,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的。
……
一张蒙着面具的脸忽出现在大门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这艳阳天,那个衰老的婆子还怕冷似的披着一身斗篷,只把一双不畏寒冷、因为它远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来。
“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静静地说。
云韶抱着却奴的手猛地一紧,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却突然一放,决绝而绝望地: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父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傩婆婆说,只要六年,以你的资质,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傩婆婆冷辣的眼里却闪过一丝亲和的光,那像是哀怜。
却奴呆呆的,不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觉得,自己必须得走。
他受不了这个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会把娘一个人丢在这云韶宫里,像他来时那样,那么恒久地,让娘俯在这一地云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