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虹 [4]
那人笑道:什么时候赤手白云也变成一身蛮力的莽夫了?
云舒怀慢慢转身,道:我若不用它练出力气,恐怕身子早就僵如朽木了。麻风病可是说着玩儿的么?说着,他竟微笑起来。
这云舒怀所患的竟是麻风病!这病在世上流毒甚久,春秋战国时各国就多有规定,麻风病人不得为王侯,且视其为不逮人伦之属。几千年来,麻风病从未停止作恶,而对它的防治却少有进步。只因这病极难医愈,又会迅速传染,更兼恶毒可怕。患病后期,患者每每骨节脱落,脚跛手勾,鼻陷眼瞎,让人望而生畏。因此民间便有人传说,此病是病人前世作恶,命里带来的;也有人认为是有鬼怪在暗中作祟,总之,麻风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得病之人也都是报应活该。由此对于麻风病人,一般百姓不仅谈之色变,更全无半点儿同情。秦朝时律法规定,麻风病人得集中处死,后世官府曾辟有历所,专门隔离患者,但是在大多数时候,将麻风鬼烧死深埋,才是民间最常见的做法。
那不速之客也笑了,月下瞧来,这人年纪四十开外,相貌颇为儒雅,蓄着长髯,身穿一件葛袍。他与云舒怀一照面,上下打量半晌,方苦笑道:舒怀,你的病越来越重了。
云舒怀摊开双手,双眼望向掌心,用力握拳,惨笑道:从得上的时候我就料到了,既然好不了,当然就只能越来越恶化。不过,当初你说我三年之内就会全身瘫痪,这却错了呢,我到现在都还能杀人。
原来来人正是江湖人称医圣人的单方。这人医术高明,仁心仁术名动江湖,与云舒怀本是忘年之交。三年前云舒怀染病,四方求医时第一个找的,便是他。可是即使圣手如他,却也拿这麻风没办法,只能开了些缓解云舒怀痛楚的药,这药能治好一般疮伤,对于麻风来说,却仅是聊胜于无而已。在那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
三年之后的重逢,两人俱有一番感慨,却始终相隔二十步对话。麻风恶疾,便是神医也要忌惮三分。
单方眼望骨瘦如柴、狼狈不堪的云舒怀,心中悲痛:舒怀,别再杀人了。
云舒怀咧嘴笑道:为什么?这点儿小病小痛还压不住我。大丈夫处世,自当顶天立地。我不能因为染上了这劳什子,就窝在山里碌碌终生。当初学这一身功夫,为的就是除暴安良,如今功夫既成,若要我不杀恶人,除非天下再无该杀之人。
单方嘴唇翕动,连张了几次口,终于说了出来:可是你这病若四处乱跑,传染给别人那可如何是好?
云舒怀笑声未绝,听了他这话,猛地收声,良久才道:原来你来是为了这件事。
单方黯然道:不错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身罹恶疾还能如此坚持,本是值得敬佩的,可是麻风不比其他。若是别的病、别的伤,就是缺胳膊断腿,你说一声要去杀谁,我不会有半句话说。就算你去不了,我背也会背你去可是你得的是麻风,是我也治不好的病啊!若是你把它传染给了别人,你于心何忍,我于心何忍?舒怀,你一世英名,我不能让你自己把它毁了。
云舒怀怒道:我当然会小心!麻风之痛,我比你更明白!你以为我每次出山都是大摇大摆么?我怕饮食传染,从来都是自带清水干粮;石灰性燥,能杀毒吸水,我的身上就总裹着沾灰的绷带;我从来都是昼伏夜出,远避通衢大道;要杀人前,总先通知好村民,在我走后放火清烧。这些还不够么?
单方摇头道:你计划虽周,却所谓百密一疏。若是来托你杀人者在与你接触时染病怎么办?若是你在外边犯病,无法动弹怎么办?舒怀,这种险还是不要冒了,人命赌不起呀!你不知道,南边为了防止麻风流传,官府已曾多次下令屠村
云舒怀冷笑道:屠村?对呀,把麻风鬼杀光,才能一了百了。那你今天是来杀我的了?
舒怀!你听我劝行不行!你四处杀人,有人抚掌称快,可更多人是提心吊胆。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激发民怨。你非得让村民野妇拎刀提棒漫山遍野围杀你么?别再出去了,江湖里的不平事,你不管自然会有人管的!
云舒怀纵声长笑:有人管?谁!那些大英雄、大侠客?算了吧,他们忙着国仇家恨、争权夺利吧。我若不去杀刘七,刘七至少还能在武江镇祸害十年!我若不去杀鬼水龙王,鬼水龙王还能盘剥赤水船工一辈子!我明天就要出去杀人!此去二百里,地方官的孽子打死好人,却逍遥法外,对百姓的压榨更变本加厉我便要去杀他,你能把我怎样!嘿嘿,杀人七尺布,除恶一担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单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你莫要逼我!
那就痛痛快快动手,杀了我呀!云舒怀双眼赤红,已然失去理智。单方还没动手,他却已舞动沉雷剑直扑上来,单方稍稍闪身避让。
云舒怀本已筋疲力尽,这时出手毫无章法,一招招使来,完全破绽百出。单方让了他十余招,方叫道:舒怀,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出山,我马上就走!我信你!
云舒怀狂笑不已,喘息道:你哪这么啰唆!既然已存下杀我的心思,何必再惺惺作态。你的金针呢?随便给我一下,不就了账了?
哧的一声,单方金针已出手,只一针便刺在云舒怀大穴上。云舒怀身子一震,两眼努出,左手却抬起,将衣襟撕破。
只见金针所中处泛出一片黑红,云舒怀狞笑道:犯病坏死的地方没感觉的!他啪地打落单方金针,合身扑上。单方不敢与他接触,闪身一避,顺势在他腰上一踢,云舒怀的身子腾空跃起,哐啷撞进木屋。
单方还待追进屋中,云舒怀却已在屋中站起,手中也换了惊虹剑。轻剑在手,登时如毒蛇灵动,从墙壁上的破洞中遥遥一指,立时便封住了单方的追击。
单方给困在屋外,连换身形,想从门、窗、破洞三个入口攻进房里,但是云舒怀便如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每每抢在前边将来路封住。
良久,云舒怀突惨然笑道:救人我不如你,但论杀人的手段,你可差得远了。单方久攻不下,正急躁间,忽见屋中大亮,登时吃了一惊。凝神细看时,只见屋中火光熊熊,云舒怀手中擎着火折子,已在身形转动间,将屋中床褥尽数引着,丢得四处都是。
屋子本就是木头的,稍加引燃,登时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单方大惊,叫道:舒怀,你做什么?待要强冲进去,却给云舒怀一连几剑逼得狼狈万状,又退了出来。
只听云舒怀狞笑道:单方,你知道我每次杀人,为了防止流毒,会怎么做?我杀的人,一定会放火烧了他。不这样,谁知道被我碰过的尸体会不会传播麻风?现在轮着我自己了,这火当然要烧得格外大些。因为我才是最大的毒源啊。
单方惨呼道:舒怀!不要!
云舒怀在火中以剑指地,轻轻道:从知道得的是麻风开始,我就知道咱俩的交情算是完了。治疗疾病的你和传播瘟疫的我,早晚会落到势不两立的境地。可你一向仁术救人,我早已满手血腥,这杀麻风鬼的活儿,终究还是我来干合适些。至于你还是别脏了手吧。
单方眼望火中老友,只见此刻他一张脸给火光映得通红,没了恹恹病色,瞧来分外精神。云舒怀两眉高挑,咬牙瞪目,瞧去虽有些狰狞,却意气洋洋,竟恢复了几分昔日翩翩公子的跋扈风采。
单方当即喉头一窒,哽咽道:舒怀云舒怀朗笑道:可恨我染上这鬼病。不然,杀的恶人一定比你救的好人多。
猛然火光一卷,已封住门窗孔洞,一人一剑,就此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
单方的脸被大火烤得滚烫,一双眼也给熏得热泪纵横。
就见那木屋越烧越旺,渐渐屋里的火卷到了屋外,屋脚的火攀上了屋顶。一座木屋光华四射,直烧得如同透明了一般。这大火烧了大半个时辰,直烧得墙倒梁塌。到天明时,余火才尽都熄了。单方眼望一片焦土,悲从中来,扔了手中金针,踉踉跄跄逃也似的奔走了。
青烟袅袅,热气腾腾。这火,真能将所有一切都化为灰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