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折 教我如何不想她 [2]
当我看到息霜和她并立时,忽然懂了小裳的心情。息霜如水之柔,媚意入骨,她却像一泓阳光,明丽而温暖,难怪小裳这么喜欢。
息霜,如果我也为你拔刀,甚至不惜与姑母决裂,你会如何呢?
息霜,第一次见你,衣衫褴褛,赤着双脚,但已使集市中的一干男子失魂落魄。我想剜掉那些人的眼睛,我想把你珍藏起来,你却把我的心意踏在脚下。
息霜,为何姑母赞你风韵天成,将来必成绝代的名伎时,你笑得那样自得?如此自甘下流,为的是什么?
秦铮回过神时,却见夜来蹲在他最珍爱的那株萱草旁,还伸手摸了一下,惊出他一身冷汗。别碰。
夜来觉得有趣,是你种的?忘忧花都是橙红色的,这棵怎么红得这样奇怪,像要滴出血来。
种着好玩罢了。
夜来漫不经心地道:你这里种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啊,连酩酊花都有。
秦铮心中一凛:酩酊花的味道太醉人,我密藏在园中,她根本不可能发现,她怎么知道的?对了,三娘子说过,贵妃醉对她虽有效力,却不持久。
夜来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索性挑明了说:宣和七年,汴京城出了件怪事,百花葛家的酩酊花被盗了,据说是世间仅余的一株。在它失窃之前,我有幸见过。
哦。却不知姑娘是百花葛家的什么人?秦铮清楚,百花葛家从不将酩酊花示人,失窃之事也只有二三人知道。
我不姓葛,跟葛家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相互试探,夜来倒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却把秦铮弄糊涂了。他怀疑她身上那种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清香有解药的效力。你带的香料很特别啊。
我从不薰香。夜来的母亲李希茗体弱多病,怀孕时尤甚,大巫女郁里给希茗炼制了很多安胎的汤药,其中就用过赛汗山天池中的金莲。所以希茗生产时莲香满室,此后这香味便与夜来如影随形。
呃,你这味道是天生的吗?
是啊。哎,刚才走过去的那姑娘,你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吧。她觉得只有这话题能让他不再探究自己。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正中靶心。隐秘的心事竟被这初次见面的少女看出,秦铮的脸冷下来,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惟有拂袖而去。
夜来撇撇嘴,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若有一天喜欢谁了,也不会怕人知道。
4
姑苏慕容府。
慕容夫人秀栀叹着气从木犀院中走出来,把手中的食盒递给院门外的丫鬟。这些都不要了,让厨房重做吧。
丫鬟接过去,禁不住道:公子什么都没吃嘛,难道新请的北方师傅也做不出合心菜式?
秀栀眉尖紧蹙。他每天只是喝点薄粥,你吩咐厨房,在粥上多下功夫,把补品用进去,味道却务必清淡。
内宅。
耶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又不肯瞧大夫,到九月初一,他真能代老爷与林家那孩子一战么?
慕容戬笑容悲凉,他自己就是大夫,还去哪里找大夫?你别小看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他手中那柄刀也是神器一般。可叹我慕容戬纵横一时,现在却只能托庇在这年轻人手下。
当日林圃向老爷挑战,老爷也不曾退缩,今天这样委屈,是顾着那人的情分吧。纵然斯人已逝,秀栀仍是忍不住心中的妒意。
慕容戬缄默。
木犀院。
寒日的光透过浓碧的桂树洒下来,将树下的人笼在惨淡的幽绿中。嘉树动也不动地躺了半日,青衫上落满了碎金似的桂花。花香丝丝缕缕地薰得他厌倦,人却懒怠动一下。
宿醉未消,又续新酒。热辣辣的液体从喉管里流下去,却暖不了他萧索的心。其实醉了又能如何,醒着梦着都是她。
遇到她以前,一个人来去,心中安适,偶尔寂寞;遇到她时,生命忽然变成开满鲜花的原野;失去她后,心死而已,感觉不到摧肝裂胆的痛,只是万般都没了生趣。他明白自己没得救了,要是知道痛,伤口总会结痂,总有好的一天。
不知道怎么就爱她如此了。观音奴,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不能忘却,不能剜除。
是极其骄傲的男子,越在爱的人面前,越不会低声下气。只是在灰黯中想起他的明媚人儿被险恶人世一点点吞噬时,会有说不出的痛悔:我的小女孩,你欢喜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我不求你爱我,但我该当好好守着你,到你长成的那一天。我怎么会让你这样走掉啊!
爱她以前,他爱的是刀,汗水和着血浸润到刀中,练出绝世的刀法。今时今日,也只有在练刀时他才能忘情,感到一种悠悠忽忽的快乐在刀风中沉浮,生命在无限地伸展,就仿佛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5
寒山寺的院墙外,蹲着一位为人算卦解签的瞎子,灰色布衣与灰色院墙融成一片。他窝在那儿,不知延揽生意,来往的香客也都视而不见地从他身旁走过。
嘉树走到瞎子身侧时,却忽然止步。他感觉到了瞎子身上的气,异样诡秘,丝网一般在空气里絮絮而动。
瞎子笑了。公子算命?
我不信命。就算世事真有定数,也是天定,你算得出?
我在开封时,曾解过一位小姐的八字。我算定了她在十六岁夭折,公子却逆天而行,把她救了回来,有这回事么?
凌厉的刀气突破丝网,迫得瞎子不能呼吸,急喘道:公公子。
救夜来的事,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嘉树敛住凛冽的杀意。你是谁?如何知道的?她在哪里?
瞎子大口吸气,一一回答他问题:我只是个算命的瞎子。我看见那小姐的命星在公子头顶闪耀。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一定在离公子很近的地方。
你若有一字虚言嘉树的手放到瞎子所倚的石头上。
石头化为齑粉,近旁的凤仙却安然无恙,艳红花朵在萧萧冷风中摇曳。瞎子跌坐在地上,平静地道:我只说我看到的。
嘉树盯着他深陷的空无一物的眼眶。你还看到了什么?
瞎子感觉到了他刀一般冷锐的注视。公子救了那位小姐后,两位的命星就连在了一起。因为她的命星易位,连带着公子的命运轨道也变动了,我确实看不出未来的走向。
沉寂,尔后瞎子听出他的声音忽然有了热度。她平安吗?快乐吗?能够长长久久的幸福吗?
瞎子淡淡一笑。这就取决于公子和她了,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树在瞎子身侧放了块碎银,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瞎子感到他的寒冷刀气中溢出和煦之意来,不由叹了口气。堪不破爱欲也好,纵然多受折磨,却不似我活得这般无趣。
苏州西南十里,有塘名横。横塘北端,有桥名枫。枫桥之西一里,就是夜半鸣钟的寒山寺。三个名字,印在书卷中已是重重叠叠的诗情画意,和哥哥携手同游的话,会有多美呢?
枫桥下流水嘤嘤,如同夜来的细语。嘉树站在桥上,手抚微凉的石块,在虚空中依稀见到她的笑容。
甲板上,林裳望见桥上人的背影时,顿觉一片至寒至冷的肃杀之意罩住了自己,胸口像压上了千钧巨石。林裳不能动弹,鞘中刀却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
然后,桥上人侧过头来。林裳看见了他的脸,纵然清减憔悴,仍使观者惶然失色。林裳还看见了他温柔的眼神,像一片羽毛般落到少年心底,留下莫名的刺痛。
小船穿过桥洞,渐行渐远。林裳不敢回头,脊背微汗。
横塘秋水明澈,碧绿的波映着岸上艳红的枫树林、深红的槲树林以及横山上的朱塔。树林的尽头,夕阳火一般静静燃烧。
横山脚下,是春秋时吴国遗留下来的故城。嘉树站在这废墟的最高处,俯视着断壁残垣、离离乱草。
少年从红叶匝地的秋林中走出来,清艳秀丽,令这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红都失却颜色。但嘉树只看到刀,以及绚烂中的杀意。
死亡的气息随着林裳华丽柔软如丝绸的刀气蔓延,在枫桥时竟与嘉树的刀起了共鸣。嘉树的刀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那一刻竟有了破空而出的动念。
嘉树知道,明日此地与自己对决的,就是他了。
6
林裳看着夜来莹白的手指在嫣红的刀身上划过。她的手穿越刀身散发的死气落在刀面,指甲犹如浮在血上的花瓣。这柄传说中象征死亡与不幸的刀,她只当作美丽的器物来欣赏,而这惯饮人血的刀在她手中竟驯如待抚的琴。
他禁不住想:是连刀也会喜欢的人呢。
好漂亮的刀啊,有名字吗?
胭脂。
怎么叫胭脂呢?夜来笑起来,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据说铸这把刀时,把十八名少女投进熔炉才炼成。它的颜色就像少女绯红的脸色,因此取名胭脂。
啊。她缩回手来,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我吓着姐姐了?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我把你明天的决战瞧得忒也轻松了。乌贼,你有把握么?你会好好的吧?
姐姐放心,我会赢的。
杀得了仇人固然好,杀不了也不必勉强,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林裳想握她的手,忍住了,笑道:姐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她翻了个白眼。谁关心你了,我关心我自个儿呢。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少年听话地离去。
他研究慕容家的枪法多年,尤其当年慕容戬杀死父亲的那一式君山一点青,更是烂熟于胸。与慕容戬一战,他有七成的把握,不须多,七成已是胜。
但今天在横塘遇到的那男子呢?站在吴国故城的苏台上,气势可以倾覆天下。若是与那男子一战,林裳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