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午饭后,因为天气太热,李慕白十分疲倦,就躺在床上要睡。这时,忽听院中有人高声叫道:“慕白!”李慕白一听是德啸峰的声音,赶忙坐起身来。此时店房的伙计把门开了,说道:“李大爷,外头有一位德大老爷来我。”
李慕白一面说请,一面穿鞋。德啸峰却一点不客气,早已走进来,一面宽衣,一面挥著扇子;四下一看,见李慕白的行李十分萧条,他就说:“我一来,倒把你的午觉给搅了!”李慕白说:“我也-不著,不过没事作就越躺越懒!”遂给德啸峰倒茶,德啸峰说:“兄弟你别张罗我,我今天是特来看你,你见著令亲了没有?事情有点眉目没有?”李慕白微微叹了口气,就把见著自己表叔的事说了一番。
德啸峰说:“兄弟你别著急,慢慢地自有机会。没事时我来找你,或是你找我去;咱们俩下下棋,听听戏,或者逛逛胡同都可以。总之你不可以整天在屋里瞎烦恼。因为那样,你就是钢筋铁骨,也得坏了””李慕白听了德啸峰这些话,心中十分感激,便说:“我决不烦恼!”德啸峰说:“实在你也不必烦恼。虽然你现在找不著事干,可是君子耐时,哪个干大事的人,没受过些困苦?至于钱的事,你不用发愁,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此外的事还有甚么不得了的?”李慕白笑道:“大哥说的话都对。可是我现在并没忧烦呀?”德啸峰笑道:“老兄弟你不要瞒我,你心里怎么样,难道我从你的脸上还看不出来吗?”说著又催著李慕白换衣裳,跟他一同听戏去。李慕白便穿上长衫,德啸峰也穿上长衣,就一同出了元丰店。
李慕白一看,德啸峰的车停在外面了。赶车的名叫福子,向李慕白请安。李慕白跟著德啸峰上了车,德啸峰就向福子说:“上燕喜堂””赶车的摇动丝鞭,出了西河沿东口,进了肉市,就到了燕喜堂门口。德啸峰在前-李慕白在后;才进了戏园门首,就见这里蹲著几个人,全都穿著灰布短裤褂,抹著一脸的鼻烟,像是北京城的流氓地痞;一见德啸峰来了,就齐都站起身来请安,笑著说:“德五爷你好呀!”德啸峰含笑哈了哈腰,并不跟他们说甚么,带著李慕白往里就走。
此时一阵锣鼓胡琴之声,由戏楼里传出来。二人进了戏楼,只见台上演的正是-法门寺。几个卖座的都过来给德啸峰请安,问道:“德五爷,你怎么这些日子没来听戏呀!”德啸峰笑著,只向一个卖座的说:“出去跟我那赶车的,把我的水烟袋要来!”一个卖座的答应一声出去了;另一个卖座的又问李慕白贵姓。
德啸峰说:“这是我的兄弟,李二爷。”卖座的赶紧给李慕白请安,说:“我给你二位老爷在池子找两个座儿吧。”德啸峰、李慕白眼看那卖座儿的挤到池子里;只见有十几个衣冠齐楚的看戏的人,见了德啸峰来,齐都站起身来,带著笑哈腰;德啸峰也陪笑向一些招呼它的人点头。李慕白心里就想著:铁掌德啸峰在北京城果然有些名头。
当下那卖座的给德啸峰、李慕白二人找了一张桌子,正在戏台迎面,是个最得看的地方。德啸峰很满意,与李慕白宽去长衣。卖座的已把茶沏来,水烟袋取来;德啸峰抽了几口水烟,就挥著扇子,要跟李慕白谈话。可是这时戏台上的《法门寺》已然唱完,换的是《白水滩》;那十一郎与青面虎打在一起,真是热闹!锣鼓在旁边乱鸣著,李慕白看得出神。此时又有两个身穿绸裤褂,提著水烟袋,摇著绢扇的人,过来跟德啸峰谈了半天话。《白水滩》下去,那二人也走了;换的是一出《宇宙锋》。
李慕白听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耐烦。
德啸峰又抽了几口水烟,就问李慕白说:“你们家乡没有这么好的戏吧?”李慕白说:“我们南宫就没有戏园子;到秋天庄稼收了,才唱两天谢神的戏;我也不大喜欢去听。”德啸峰笑著说:“这样说来,你在家里也很闷得慌啊!”李慕白点头说:“可不是!我在家中,连像你这样的朋友都没有;我每日除了看看书、练练剑之外,甚么事也不做。”德啸峰又问说:“有几个小孩?”李慕白一-,心犹豫了一会。本想告诉他,自己尚未成家。可是又想德啸峰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他若知道自己家中没有妻子,将来一定要张罗著给自己说亲,那时又必添上许多麻烦,遂就含胡著说:“我还没有小孩。”德啸峰一听,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又看了一会儿戏,忽听后面一阵吵闹之声,听戏的人全都站起身往后面去看;原来后面是有人打起架来,中间夹著有人劝架的声音说道:“别吵,别吵!铁掌德五爷可同著朋友在前面了!”接著就听一个外乡口音的人大声骂著说:“甚么他娘的德五爷!就是九门提督来了,他也得讲理呀!”
这一声大骂,吓得许多人都把眼睛看到德啸峰的身上。德啸峰的脸上微带怒色,就把水烟袋放下,走将过来。众人都说:“德五爷来了!”
德啸峰一看,这打架的共有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德啸峰认得,是在缎库当差的恩保,素日专好摔私跤,有个外号叫硬腿恩子。那五个人都穿著白布裤褂,个个都是身体健壮,挺胸脯壮胳膊,气势淘淘,仿佛立刻就要把硬腿恩子揪倒了,打他一顿才出气。
硬腿恩子也是东南城站得起来的朋友,哪肯服这口气;他先前是拍著胸脯要跟那几个人打架,如今一见德啸峰来,他就抢先说:“德五爷,你给评评理儿;他们在前头坐著,我在后头坐著;我的烟袋没留神,烫了他一下。我赶紧跟他说一声没瞧儿,不也就完了吗?可是他们还是这样不依不饶。”那几个人中有一个高大的汉子,气得紫涨著脸,脖子上跳著红筋说:“你们前前后后的人都听见了,刚才他是这么说话啦吗?他不骂我,我还骂他呢!”
德啸峰晓得平日硬腿恩子专爱欺负外乡人。刚才恩子用烟袋烫了人,他嘴里一定还说不好听的话,遂就摆手说:“得啦,完了,完了!为一点小事,不必搅得人家也不能好好看戏!你们三位都冲著我,谁也不必言语了。”
本来向来无论甚么事,只要德啸峰说几句话,没有不了结的;现在硬腿恩子倒是不言语了,可是那个高大汉子并不知德啸峰是怎样的人,他见四围的人对于德啸峰都很恭维,他看著生气,就向德啸峰翻了脸说:“我不认得你,凭甚么冲著你就完了?你是甚么东西!”
他这一骂,实在叫德啸峰的脸上下不来。旁边的人也都看著事情要不好。只见德啸峰把眼一瞪,说:“混蛋,给你们脸你不要脸,还开口骂人,滚出来!”那长大汉子擎起茶壶向德啸峰就打。德啸峰一闪身,那茶壶打在另一个人的头上。当时戏楼内越发大乱起来。德啸峰一把将那人拉得离开座位,说:“咱们出去,在这儿搅别人不算好朋友!”那高大汉子也气昂昂地说:“出去就出去!”当下跟这人在一起的那四个人,也都站起身来跟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