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 [2]
圈外钦差高式非见了,双目圆瞪,心头大骇道:“他……他怎会?”
山道之上,于万亭施展轻功,一路疾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手创办,苦心经营的红花会,竟然这样轻易地毁在了一个独眼瘸腿的高式非手上。然此刻便有无限不甘,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又待如何挽回?
猛地,于万亭停下仓促的脚步,岸然当立于斯。一阵山风刮过,海下长须乱飞,身上袍摆和风而起,飘摇不定,猎猎作响。
沉默片刻,他举目四望,朗声说道:“朋友!你跟踪我这许多时候,此处空无一人,也该现身了吧!”
林间传出一阵大笑,打一棵树后转出一人。见他身着武官服色,面色如土,脸有胎记,盲了一眼,颔底虬髯丛生,走路略跛,身形佝偻,正是乾隆钦点下得江南剿匪的钦差大臣高式非。
于万亭举老目上下打量这大对头,手抚白须,仰天苦笑道:“我于万亭一世英明,应敌无算,没想到会为你以那狗皇帝为饵,落得全军覆没,走投无路的下场……快叫那狗皇帝出来见我,我有话说!”
高式非闻言一呆,旋又笑道:“反贼啊反贼,本官设下妙计千万,都为你一一识破。弄得唯有出此下策,方得马到成功,想我高式非平生所遇之敌,以你为最!虽然今次你为我所败,只是说来,毕竟胜之不武啊。”
于万亭重哼一声,又听高式非道:“皇上他以万金之躯,亲来诱敌,也是我劝他不住,不得已而为之。你现在一心想取之性命,我怎会让圣上以身犯险?你若真欲面君,不如快快束手就擒!”
于万亭怒道:“废话!你不让见,也就算了。老夫现在欲过此山,小子你莫要阻拦!”
高式非哈哈大笑,手按刀把,沉声道:“要过山么?嘿嘿,这可得问问我手上宝刀答不答应。”
于万亭左掌轻倚刀背,同高式非对峙于山道之上。两人一动不动,如铜铸泥塑,若非风带袍摆,微微摇曳,真要将其认作是假人了。默立许久,一片树叶急飘,在高式非脸颊擦过,发出沙沙哑响。两人同时发一声喊,挥刀互砍。他们的刀法迅捷绝伦,一出即收,连过数招,居然招招相同,便如同门之间互相切磋一般。
双刀一交,当地一声,于万亭的钢刀已折。两人一个照面,又各自跳开。于万亭脸上皱纹写满疑惑,瞪着倒斜的双目,道:“你是……”
高式非两眼直视对方,额头汗滴顺颊滑落。一阵沉默,其手中扶桑宝刀“焦鬼”一颤,脚下借力前跃,青刃携着怪啸直削对手面门。于万亭微笑,不闪不躲,舞动半截断刀,也朝高式非脸上挥去。两道寒光和着山风闪过,高式非与于万亭一沾即分,脸上两张人皮面具粉碎,化作千万只鼓翅山蝶,纷纷扬扬,翩下谷去。
他们定睛互相看清对方真正面目,不由仰面向天,齐声大笑。
于万亭道:“我败在你的手下,真可叫是报应。”
高式非却道:“红花会以你为首,实在可笑!……难道,难道这就是你所谓‘更重要的事’么?……”
于万亭笑过,忽而沉脸低声质问:“莫非你将我对你的恩情都忘却了么?你毁了我十年经营的‘红花会’,可怎么对得起我?”
高式非闻言浓眉怒锁,冷冷说道:“你害得我失手杀死生身父亲,陷我于不忠不孝。我之所以要改名‘式非’,实因‘式非’即是‘弑罪’也。弑父之罪,天地难容。你的养育之情,再也休提!!”
“可我知道……”于万亭脸上肌肉直搐,走近一步道,“你不但不会杀我,还会放我走的!”
高式非垂下头去,紧咬下唇,思忖半晌,方闭目叹道:“是!我……我我……你走罢,我不拦你……”
于万亭又走近一步,险恶地冷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要过此山,得问你手中宝刀答不答应么?”他的话音方落,突然出手发难。
高式非一下未及反应,便为对方夺下宝刀,再加反手三掌,悉数拍在了胸口。那三记掌击,每一招都蕴涵了于万亭的十成功力。高式非毫无防备之下,身子直如断线风筝,滚落山崖而去……
高式非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少时日,待其骤然张开双眼之时,却发现自己现正身处一间木屋之内。
他别转过头,放眼审视起房里的摆设布置,似乎像是猎户之家。那张床铺柔软得很,躺在上边暖暖的,煞是舒服。高式非勉力想要坐起,然胸口骤然剧痛,全身酸软,直如散了架一般,他啊地一声惊叫,终于还是乒然倒在了床上。
便于此刻,房门吱呀一声洞开,走进一名年轻女子。见她身着玄青短装,步履稳健,似如习武之人。此女容貌虽不很美,却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柔中带刚,灵动闪烁,仿佛会说话一般。
她见高式非醒转,急放下手里端捧的瓷碗,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床前。一蹦上床,坐在边沿,探首笑道:“大人,你可总算是醒啦?知道吗,你在这儿已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总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人家真急死了。”
高式非见其说话绝无忌讳,毫不矜持,倒是个爽直的女子,不禁浅笑点了点头。
那女子手中搓揉着一管衣袖,又道:“大人你可实在命大,从那么高摔下,居然为半山腰里那棵古松缓了一缓,才没坏了性命。不过阿涛他说您身上的内伤极重,大约得调理个十天半月的,方能下床。”
高式非闻言不语,又点了点头。
那女子见状急道:“你怎么光点头不说话啊?没伤着嘴吧?……哎呀,真对不住,大人。我……我就是这个样子,说起话来没大没小的,你可千万莫要动气……阿涛说,生气对身体不好的……”
高式非轻声道:“你适才称呼我甚么?”
“大人哪?——哦,这都是听大当家说的。他说看你这身打扮,准是个官儿没错。”
高式非点点头,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笑道:“也不怕说给大人你听,我们是这里一方的山贼,此地唤作塌头寨。
不过,我们向来只是劫财,从不害命。其实,最近风声很紧,特别是自从那个钦差大人来此之后,咱们的买卖便更难做了。所以,老大常说,如果朝廷能招……招……招那个什么的,啊呀,瞧我这脑子,都记不得了……反正就是想投靠官府啦。以后我们也做了官兵,便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啦——哎,大人哪,你认得那位钦差大人么?听说最近他将红花会都给端了,想来一定是个英雄人物,咱们若能投奔他就好了。”她提起这钦差大人,眼中忽地放出希冀的光芒,把头向天,显现一副仰慕敬佩之至的模样。
高式非听在耳里,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此女天真可爱,很有意思,遂眨着眼狡黠地答道:“我这种小官儿,怎么会认得此等大人物呢?不过,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倒可以去疏通疏通。”
“真的?真的么?”那女子一激动,突然抓住高式非的双手。高式非一吓,两眼瞪得极大。那女子这才醒悟,猛地撤手,一脸抱歉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如此说来,可太好啦!嘻嘻,这回我立了大功一件,定要大当家好好奖赏我!嘿嘿,嘿嘿……对了,大人啊,咱们说了这许多话儿,那碗汤药都快凉了。现在你人醒了,我喂起药来可就要容易得多了。”
“怎么?”
“这三日里,全都是我每天喂汤给你的,否则啊,你早没命啦。”
她说着,端碗步近,扶高式非坐起,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高式非一生孤独,从未与一名女子像今天这般接近过。见她喂起汤来小心翼翼,放在嘴边吹了许久,这才慢慢递过。全不似适才其走路说话的男子模样,显现出女孩儿的温柔纤细,不由于心中头一回漾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如沐春风,惬意非凡。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假作真时真亦假”,摘自曹霑小说《红楼梦》。说的是,高式非其实不是高式非,于万亭本也不是于万亭,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自己本人,谁又分可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