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思乡 [2]
他又记起蓝天下总有召唤诸神庇佑的香雄五彩的旗帜绵延里许,噼噼啪啪在风中飞卷,拍得脆响。那时满眼满耳都是旗帜的颜色、旗帜的声音,纷繁迷人。
铁还三摇了摇头,想摆脱这刻记忆,却见方白帝抬起袖子,拭着眼角。
铁还三从怀中摸出帕子,上前递给方白帝,头发都湿了。他说。
方白帝的发梢和睫毛上都结着迷蒙的水珠,他接过帕子,擦去的不知是春雾还是泪水。
却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方白帝歉然笑着。
铁还三笑道:原本想唱支香雄的歌儿,只怕你不高兴,算了。
那些歌儿天天都盘旋在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在唱,没什么不高兴的。
铁还三见方白帝说了不少话,借机又问:既然你无国无家,没有什么牵挂,既思念故土,为什么不回去呢?
方白帝道:人有多少是自在的呢?无国无家无牵挂,未必就能自主行事。有家之人无论去了什么地方,终有归宿之地;无国无家之人总怕去了哪里,再也没有离开的那一天。
有人怕离去,有人惧停留铁还三觉得世人种种实在太过幻妙,原先看惯了的世情百态在方白帝淡淡的悲怆之前,也变得面目全非。
忽有人在高岗上唱起歌来,纵情的嗓音令铁还三想起多年前带着草原的香味和雪山反射的阳光扑到自己身上的山风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他微微有点领悟,望着方白帝,方白帝也正看着他的眼睛,闪动着波澜的眸子里,透出些曲折的叹息。
薄雾终在这清风般的歌声中散开,苏漪抚着马鬃,远远望着方白帝和铁还三并骑在水边驻足。孤单的马蹄声在林中徘徊了一阵,又向她这边走来。苏漪回首,看见段行洲百无聊赖拿马鞭在空中转着圈。
快来看。她忙向段行洲招手,指着方白帝与铁还三两人。
段行洲见她不打招呼,也省得去想她的名字回礼,因此点头微笑。
苏漪讶然道:方哥哥怕是要将三姑娘留在这里了呢,你还笑?
段行洲往湖边望去,见铁还三与方白帝还在不住说话,忽地想起铁还三应是自己宠爱的丫头,与方白帝孤男寡女一处说话,自己理当生气。现在要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已然晚了,他只得淡淡笑了一声,道:这也不是方白帝作得了主的。
娶的也不少了,还要惦记别人的丫头。苏漪道,你不管,我可要管啦。
段行洲听她语声凶恶,回头见她一脸厉色,不由讶然道:你怎么管?
方哥哥是我丈夫,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你那个小丫头么,若再缠着他,我可对她不客气。
段行洲笑道:我那丫头知书达理,怎会缠着你家庄主?
苏漪道:昨日里一提方哥哥,她便目中生光,只怕是动了春心呢!
段行洲想耻笑她不知羞耻,却见她紧紧握着马鞭,身子不住颤抖,实在不敢惹她,只得言不由衷地道:你倒想得深远得很啊。
苏漪道: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被人当成傻子。回去告诉你那个小丫头,守些本分吧。
这从何说起啊?段行洲替铁还三觉得冤屈,看着她策马飞驰而去,对着她的背影高声大叫,又怕她这便去找铁还三的麻烦,忙催动马匹,追了下去。不料眼前忽地一条黑乎乎人影闪出,犹如路中间突起了一座高峰,那坐骑受惊,扬起蹄来就嘶,段行洲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被掀下马去,路中间那人却伸出臂膀来,一把拉住缰绳,硬生生将这马儿按回地上。
咚!那人也不等段行洲惊魂稍定,便双膝跪地,乒乒乓乓叩了一串响头,段行洲请起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跳起身来,山行平川般地呼啸而去。段行洲正在目瞪口呆,王迟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作揖道:阿傩来给段先生赔礼。段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万请在庄中多留几日。
这等负荆请罪从所未见,段行洲竟忘了当如何言语,而王迟只道他答允了,喜不自抑,向方白帝报喜去了。
之后几日,方白帝每日都邀段行洲与铁还三在山庄周边跑马取乐,当然正中段行洲与铁还三下怀,两人一边游览,一边暗记庄中道路,夜晚绘制成图,再缝入油纸中,趁一日出庄玩乐,便依周用之计于井边取水饮用之际将地图投入井中,自有刑部的坐探取回。
水色山庄的人尚浑然不觉,方白帝知铁还三爱桃花马飞驰之态,总与铁还三催动两匹神骏撒开四蹄,不消眨眼的工夫便将段行洲扔在后面,只有柯黛耐着性子,收紧了缰绳陪着段行洲的驽马慢悠悠逛荡。柯黛不住问及段行洲的门派出身,段行洲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向她打探修筑运河的银款来源,这两人拐弯抹角两三日,都不得要领。
待问累了,抬头透一口气,方白帝与铁还三便在眼前一片烟水聚散似的飘过,仅仅一瞬间,也能看清他们脸上春日般柔和的微笑,相互辉映出无限光彩来。柯黛这时候就会像打心眼里高兴似的,露出会心的笑容。段行洲看看柯黛,再看看方白帝和铁还三,觉得仿佛有个秘密,天下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
方夫人。段行洲原还在苦恼想不起柯黛的名字,后来找到这么得体的称呼觉得甚是高兴,继而想到方白帝的姬妾都可以这个称呼一语蔽之,更是喜出望外,因此每当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就不由颔首微笑。
段先生。柯黛聆听段行洲垂询之前总要在马上将原已十分端正挺拔的身子再坐正、挺直,微微侧首致礼,看来端庄恭谨,颇有贵妇神采,以致拿礼教极严的世家大户出身的姑娘来称呼她,似乎还嫌低微了些。
段行洲道:小婢三儿流连忘返,打扰庄主清静,甚是不妥。还请方夫人敦促庄主,快将船只备下,我们主仆可以快些西去。
柯黛笑道:段先生定是觉得我不贤惠,看不得庄主高兴,想逼着三姑娘走呢。
岂敢。段行洲嘴上这么说,却盯着柯黛看,一脸你说得不错的神气。
柯黛料他心里所想,忙道:庄主娶的都是中原草莽女儿,相貌虽美,无奈没有庄主喜欢的神髓。像三姑娘这样故乡的佳丽,实是少见,庄主觉得遇上了红颜知己,多有亲近之意,而三姑娘也是落落大方,更是可人。这些年来,我少见庄主如此开怀,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上前滋扰。三姑娘于先生,不过是婢女,于我家庄主,却是知己,君子成人之美,段先生不如将三姑娘送给我家庄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