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 [王度庐]

第一回 旅店天寒移鸾换凤 边城春早走马飞龙 [2]

    不想,走在这里就为大雪所阻,这雪弥天盖地,已经连下了二日,他们由安西州生来的那辆车放在当院中,院子的雪时时由黑三扫除,可是还是将车轮埋没下半尺,骡子是跟四只骆驼关在一块儿,那里上面虽有草棚,可是也快被雪给压塌了。赶车的人是往本城住的亲戚里过年去了,反正他放心的,这场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路上别说骡子拉车,就是让象来拉车也是走不动,就是雪消了之后,那满路泥泞,行人稀少,往东边祁连山那一带又不平静,赏他十两金子他也不敢走,所以赶车的安心过年去啦,拿著支用的一半车钱赌去啦。

    这里只是方福在发牢骚,店主人醉老财跟他一边饮酒一边谈闲话,炕头上三个伙计都是盘腿大坐,在那儿斗纸牌,里首就通著厨房,黑三在那儿下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名叫秃子的坐在地下拉风匣,风匣“呼叱呼叱”的响,炉里烧的炭就发出青色的火焰,照得那烟薰了的墙一亮一亮地,外屋柜房可燃点上灯了,并且因为年底的关系,醉老财也不在灯油上打算盘了,他又加点了一只灯,屋中是相当的亮,但外面也不大黑,因为天空正降著阵阵的白雪。

    这时甘州城显得格外荒凉,所有铺户都已上了门板,街上几无行人,偶然有一两声爆竹声,也不知发于何处。由此往东的那条大道,更已被白雪封埋,白天连乌鸦都不往那里飞,此时,连只狐狸也不往那里走,那边已如一条死径。但是,忽然有个东西从那边来了,这个东西的背上还驮著几件东西,走得虽然慢,可是仍能看得出这是个极矫健的东西,它四蹄挠起了地下的厚雪,飘溅起来如雾一般,它嘴里喷著一遍遍的白气,并发出叮叮的喘声,天冷它却全身流汗,鹅掌大的雪花到了它的身上能立时融化,它原就是一匹马这倒不足为奇,马上的人却堪令人惊异。

    本来这大雪直下,从远路来简直没有人,何况天色又这么晚,又是个单身人,这人在马上一阵阵的哼哼,像染著重病似的,马就渐渐地来到临近了。这东门外大街上,十家倒有九家是店房,而以这来安客店的门面最大,最为显眼,所以这骑马的人来到门前就止住,她呻吟著喘了喘气,然后慢慢地下了马,牵著马进了半扇还没关的店门,她看见了柜房中的灯光,就大声喊:“店家!店家!”喊了几声,屋里没人听见,她便急喊,她的声音相当尖而且急。

    此时柜房里,方楠剥著盐煮干蚕豆,就著白干酒喝,说:“掌柜的你说是不是?人一世无儿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别弄个小婆子,弄上丫小婆子,家中永没个安静!”

    醉老财也笑著说:“都不怪,就怪你们老爷。他命中无子就别强求,这样,我看他再娶上八个,也还是净生女儿,家里就成了女儿国啦!”正说到这里,仿佛听见窗外有人说话,赶紧就摆手说:“黑三!秃子!你们停一停,听听!”

    黑三手里拿著面发怔,秃子又响了两下风匣,就也停住了烧火。炕上坐的那三个人也各自拿著牌,往外去听。方福还笑善说:“没有人说话嘛!”

    可是这时窗外叫著:“店家!伙计!”声音细弱,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子,黑三一吐舌头,把面放下了。

    醉老财却亲自起身,把屋门推开,屋外的一阵寒风吹进来,屋裹的灯光同时射到外面,只见那牵马的人,是细高的身材,被著个麻色的大斗蓬,他也没细看是男是女就说:“要住店吗?不行啦!

    到了年底啦,伙计们都回家啦!到隔壁去吧!”

    他刚要闭上屋门,外面却急躁地说:“快!快!给我一间干净的房子!……”接著是呻吟,连炕

    上的三个人都站起来了,一齐惊愕著说:“是怎么:是受伤吗?……”

    醉老财屋门一松手,门叭的一声被风吹得大开,灯光全射到外面,就见那穿黑斗蓬的人已撒了马缰,坐在雪地上,醉老财可真大吃一惊,不敢出屋子了。

    那黑三两只沾了白面的手却抄了灯跑了出来,屋里的人连方福全都跑出来看,黑三大声问:“喂!你是怎么了?”

    北屋的孩子又哭起来,风吹著灯,呼呼地起了半尺多高的火苗,只见雪地之上坐著的这人,头上蒙著青绸帕,连斗蓬多半已被雪染白,却是一个妇人。

    只见她蓦地把头一抬,厉声说:“你们这些个人出来瞧我干吗?快给我找间房子!我有病!”

    手拿著灯的黑三眼睛都直了,因为他离这妇人最近,他瞧出这妇人是瘦脸纤眉眼,吓!这份模样比北房住的那位官二太太可又俊得多啦。他问醉老财说:“人家是个屋裹人,又有病,就留下吧,你们这儿又不是没有房子!”

    醉老财摆著双手说:“你别多说话!留住个人倒不要紧,可是……”他弯著腰向地下坐的少妇说:“你是从那儿来的呀?得的是甚么病呀?现在是年底,谁也不愿自找麻烦。”

    地下坐的少妇突然一挺腿就站起身来,她直瞪著圆亮的眼睛,以更急尖的声音说:“你们就不必多问!快给我找一间房子,我也用不著你们这儿的伙计侍候,附近有接生婆没有,快给请一个来!”

    她这样直著腰清清脆脆地说看话,可就显出她那隆起的腹部来,连大斗蓬似乎都难遮住,真得快请收生婆了!

    说完了话,她又一阵腹痛,急忙将腰弯下,醉老财心说:不好!我这儿要双喜临门,又得添个搅我睡觉的!

    黑三上前要搀,可又怕自己的这只面手脏了人家的斗蓬,斗蓬是青绸面的,里子大概是火狐。

    大家都更发怔,谁也不是收生婆,这号儿买卖谁都不敢接,可是这时那位官儿太太跟秦妈都一齐闻声出屋,秦妈冒著雪跑来问:“谁要请收生婆?”

    有个伙计说:“得啦!来了堂客就好办啦!”

    秦妈赶紧过来搀少妇胳臂,又问说:“几个月,够月份了吗?怎么就只你一个人呀?”

    少妇却叹了口气,她一手抚著肚子,一手仍拿著马鞭,脸如白纸,摇摇头说:“不必多问!快给我找房子吧!”

    方福劝看醉老财说:“反正这件买卖你今天是推不掉啦!得啦快给人家找房子,如果能在你这儿养个胖小子,过年你的买卖必定更得兴旺!”

    醉老财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只好叫伙计给东屋点上灯,烧上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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