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 [王度庐]

第一回 旅店天寒移鸾换凤 边城春早走马飞龙 [4]

    方福还照旧地饮酒,醉老财却顿脚,摔酒杯,说:“这决不是一件喜事,她若真是个女强盗,不等出月子她就会犯案,若叫我在大正月的再赔著吃上一件官司,那才,那才,倒霉极啦!”

    韩秀才永远抱著火炉子不肯离开,因为他的夹大挂太为单寒了,他摇著头说:“不至于!你们别胡乱疑惑,刚才我在窗外偷听见了,她跟秦妈说话,说她是个旗官的太太,因为走迷了路才来此,千万别胡乱疑惑,也别怠慢她,明天她的男人就许找了来,大年底的,你们叫她出双份的房钱才行,我还想送她一副喜联呢,也要跟她要点喜钱。”

    这时秦妈就走进来了,叫他去找接生婆,醉老财却又跺脚说:“这时候!哪儿给她找接生婆去?

    人家都预备过年,家里供上神啦!人家还能为几个钱,又出来?大年底的谁不讨吉利?谁能像我这样倒霉?黑三那王八蛋要不是他在旁边多嘴,我决不会留下!”

    旁边方福倒是明理,他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你要是不去找接生婆,倘或那女人生得不顺利,连娘带子死在你们这店里,可又是一回事!”

    醉老财吓了一跳,又跺脚说:“这可怎样办呀?接生婆上哪儿去找呀?我要是个接生婆那可就好啦!反正我也倒霉啦!我可以给她去接生。这,……除非要生孩子的是熟人,是早就跟接生婆说好了的。不然,你出八两金子人家也是不肯来呀!……我开的是店,我卖饭,不管人家养孩子!”

    这时那给方太太赶车的人又来了,手里拿著个宝盒,他是想来这儿赢上几宝,转转运气,好回到他那亲戚家里再去捞本儿。一进屋,闻说道件事,他也插言乱说,还不住的摆手说:“请不著接生婆!家家都供了神,谁远出来?”又问秦妈说:“这件事,只要是娘们或只要养过孩子的就能干得,不必要甚么内行。”

    韩秀才在旁也说:“对!我给开一剂催生的药,叫秃子到药铺裹去买来,有药一帮助,大嫂你再帮帮忙,就算行啦!接生婆的钱是你的,大夫的钱是我的。”

    秦妈急得头上流汗,说:“我倒是……但是我胆子小,没接过生!”

    方福又说:“没有其么的,瓜熟自然落地!”

    于是秦妈首肯了,女人向来是同情女人的痛苦的,尤其是关于这生产的事,她觉得没法子,只好自己振作点精神,帮帮人家那位可怜的太太。

    而这里的一些人也都不必冒著雪出去找接生婆去啦,赌钱的照旧赌钱,喝酒的照旧喝酒,秦妈又叫黑三烧一碗热面汤,黑三却蹲在那里摇头说:“不管!她打了我一个嘴巴我还管?”

    秦妈只得求秃子给烧火,她自己给做汤下面,并跟伙计要鸡蛋,说:“你们别太狠心!你们也都是父母养的,人家也是位官太太,行李裹也不是没银子,人家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甚么都不会少给你们!”

    她跟伙计要了两个鸡蛋,韩秀才已借著柜上的纸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秦妈,秦妈一手拿著鸡蛋,一手拿著药方说:“谁去一趟,黑三你去一趟吧!这是件好事,你给买回药来我会给你求赏钱呢!”

    黑三依然摇头说:“不管!她把两个包裹都给我。我也不管!”

    这时炕上的那些人依然大赌,那赶车的带来身边仅有的两串钱,开了两宝就输光啦,一听说这里有赏钱,他就赶紧跳下炕来,说:“我去!反正我两只鞋也交代啦,我去给买一趟药,可是回来时,得给我一吊钱的赏钱才行!”

    秦妈说:“钱一定有,人家不是没钱的人,你快给买去吧!药钱我先垫上,连一吊钱我也给你。”

    秦妈由她的小棉袄里拿出两张本省通用的钱票,交给这赶车的,又叹了口气,说:“没法子!

    人家一个落难的人,难道咱们真能够忍著心看著不管吗?”

    那赶车的接了钱和药方就回向炕上那几个赌伴招呼了一声讯:“等会我!买了药回来我再捞!”

    他提上了鞋跟,慌忙地往外走,不想几乎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女人刚要进屋来叫秦妈,原来正是他给拿车拉来的那位方二太太,他就说:“哟!差点儿没撞著您!那屋里的娘们生了没有?叫她等会儿,我给她买催生药去!”说著往店门外就走。

    方二太太却想起了一件事,就叫著说:“赶车的你回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赶车的止步在雪地,回首问说:“甚么事?”

    二太太却声音不大的说:“看这个雪,一半天也许能住,我还是想走,你要在这儿听著点吩咐,别净不照面儿!”

    赶车的说:“太太您给我十两金子我也不能拉您走!多大的雪呀!”

    二太太笑了一笑说:“穷疯啦!十两金子?送我们到了凉州府,给他添十两银子的赏钱就算不错啦!”

    赶车的一听,心说:啊!十两?多给五两我也干呀!在这儿过倒是不错,可是钱都输光啦!他遂就笑著说:“得啦!太太放心吧!只要路上能走,我也不愿意在这儿干蹲著,蹲一天得赔一天的嚼过!”他买药去了。

    这里二太太先跟赶车的安下了话,就拉开门缝儿去叫秦妈,秦妈说:“你等等!我把这一碗面汤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暂时还不急吗?”

    二太太说:“暂时倒是不急,也许今天生不下了。”又说:“你回头到咱们屋里去一趟,小姐又醒啦!”

    秦妈答应了一声,二太太把门缝掩上,就踏著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儿都已湿了,但她的屋里却很暖,炕是热的,地下还放著个炭盆,她来回地走著,仿佛是忽然得了一刺激,发现了一个新的企图,这企图又使得她欢乐之中夹著害怕,像她第一次发觉有孕时一样,她想:假若别人生的这个,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没有生成,没得到的,那么把自己所不喜欢要的这个,换一个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吗?自己这个女孩子,虽已过了满月了,可是长得又瘦又干,把她的小衣裘剥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个产后昏晕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觉。大雪寒天,残年旅店之中,谁还管这闲事,明天或后天一定走,只要是把秦妈跟方福买好了,谁也不能给点破了这件事。越想越是刺激,并望著炕上熟睡的亲生女孩流了几滴眼泪。

    此时秦妈在那屋里服侍那位春龙娘子吃过了面汤,就来到了这屋问二太太有其么吩咐,二太太先关严了屋门,然后拉著秦妈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极低声音说了自己的祈望,并说:“假若她生的这也是个女孩儿,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万一她生的是个小子,那……你帮我!我给你十两金子,也给方福十两,你们永远给我瞒著,见了老爷就说是我生了一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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